- 第1节 以真诚的心表达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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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杨飞云的作品是很耐看的,在画展乃至各种印刷品中,人们能够感到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吸引力。不过,很多人对于他的作品还是停留在一个表面的理解层次上,大家都认为他的画很美,人物肖像很好看,但究竟美在何处,美的价值是什么,我想大多数人是茫然的。当然,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似乎也没有必要要求他们知道的更多。有些批评家认为杨飞云的作品不过是满足资产阶级欣赏趣味的唯美主义之作,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美文,其实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当然,我们并不排除在目前的一些油画作品中,存在着很多投合中产阶级欣赏趣味的行画,这些作品当然是一种伪古典主义,但杨飞云的作品与它们有着根本性的区别,这一点是值得特别指出的。现在的问题在于:何为古典艺术?何为古典主义的艺术精神?这些涉及中国现代艺术创作中的一个根本性问题。
因此,在具体论述杨飞云的作品之前,我认为有必要论述一下古典主义。回过头来看一下中国近百年的油画历史以及相关联的美术理论,我发现对于这个问题还从来没有过认真而又系统的研究,在理论上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又如何要求一般的观众去分辨真伪。说起来这不失为美术理论界的一个遗憾,至少在我看来,以中央美院的古典风油画所开启的古典主义艺术形态在中国已经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发展演变,然而中国的美术理论界却很少有人从理论上认真地研究和论述这个在中国美术史上必定占有重要地位的古典主义,论述和研究它的生长和发展史,它的主要代表人物及其作品的美学价值及其精神内涵,论述这样一种艺术流派在中国美术史中的地位与作用,它的贡献与不足以及在将来发展和变化中的各种可能性。除此之外,如果再往深处看的话,我们还会发现,且不说中国这一段古典主义的艺术形态很少被理论家们所正视,而且在西方传统油画领域中占据了核心地位的西方古典主义,关于这个古典主义的源流演变及其在二十世纪所面临的危机,关于古典主义的代表性作品的分析,以及相关的艺术形式、美学理想、审美标准和价值体系等,在中国当今的美术理论界又有多少人给予过认真的介绍、研究与传播?二十年来我们引进的西方绘画流派不能说不多,西方形形色色的现代派艺术充斥着当今的主流艺术媒体,而相比之下,古典主义却少有人问津,这不能不说是我国美术理论界的一大悲哀。
当我在研究杨飞云的作品时,感到困惑的是从现有的基础理论中很难找到相关的论述,只得先沿着杨飞云等画家的创作实践,追随着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和视角来寻找古典主义在中国缓慢进入的足迹。因此,在论述古典艺术时我觉得应该先行追溯一下画家们的学习过程,在他们的领悟和创作中体会古典主义之为何。在我看来,中国的所谓理论批评家在面对已渐成形的中国古典主义的艺术形态时,已没有资格品头论足,因为究竟古典主义是什么,他们并不比艺术家们知道的更多,甚至所知甚少。当然,追随着艺术家们去考察古典艺术,这毕竟与学者的研究是不同的,因为艺术家毕竟是艺术家,他们不是从理论上去发现问题的,而是本于创作,本于一种内在的心灵感受。当我在留意杨飞云步入古典艺术之路的经历时,发现了他理解古典主义艺术的独特视角。记得有一次我与他谈到这个问题时曾经问他是怎样寻找到古典艺术的,杨飞云说得很坦白,他说:“是一种感动。”
杨飞云说他对于古典艺术的理解不是理论的,他不可能像学者们那样对古典艺术论述得头头是道,而是很直接和简单的,是从画面中,从古典艺术家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刚进大学的时候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他所读到的大师作品还是很有限的。当时大家对现代派的艺术抱有激情,最多也只是对十九世纪的一些作品感受深刻,虽然都知道古典艺术非常伟大,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高不可攀,但那时的心态不过是从众而已。既然各种理论书籍和老师们的讲课都把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挂在口上,他们的崇高地位早已成定论。所以大家都不加思考地也这样认为,似乎不这样看就是艺术上的白痴。但究竟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为什么伟大,究竟古典主义为什么在西方艺术史中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很多人或几乎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认真地搞懂,而且似乎也不愿意痛下功夫去搞清楚。大家本能地感到那个时代离我们太远了,我们所能把握到的只是一些形式上的风格而已。从心理上大家为之感动和为之振奋的还是现当代的一些作品,特别是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表现主义乃至二十世纪以来的现代派作品,很多人感到这些作品更能打动他们,更与他们的现实心态相关联,与他们的内心痛苦,他们所感受到的灾难,特别是社会中被扭曲的人格更为贴近。从真诚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能说当时一大批追随现代派艺术的画家们是错的,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完全有自由去追求他们自己喜爱的艺术,去表达他们真实的感情。直到今天,当我与杨飞云谈到这个问题时,他也是这样认为,他并不认为其他的画家所追求的与他不同的艺术道路有什么不对,更不认为自己比他们要高明。杨飞云从来没有沾沾自喜过,他一直认为艺术应是多元开放的,任何一个画家只要真诚地把自己的心灵感受表达出来,那也就尽到了一个画家的本份,就称得上是一个好的画家。至于西方的现代派艺术,杨飞云也并不认为它们不好,甚至认为很多大师也是高不可及的,他们的艺术勇气和追求令他钦佩。
但当回过头来说到他自己,杨飞云不无谦卑地说或许是性格内向,且资质不高,他发现他对于古典大师的作品有着一种出于本然的敏感和感动,因此,当他也认为文艺复兴时期以来的古典大师是伟大的艺术典范的时候,他绝非随便说说,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感动。我认为这一点是很关键的,现在我们随便见到一个艺术家,说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典大师如何伟大,肯定没有一个人会说出相反的观点。然而,我们知道这些认同大多不过是人云亦云而已,但对于杨飞云这样一个木讷的人来说,他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因为他虽然从结论上已经知道那些大师是如何如何,但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如何如何,当他还不能够从艺术的本性上搞懂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如何敢如此说呢?这样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飞云实在是一个真诚而又独特的人,说他真诚是因为他对不是发自内心的东西,不会夸夸其谈;说他独特是因为与当时的很多画家们相比,他竟然对一个在西方现代艺术中已经濒于没落的古典主义艺术真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并能够真正地为之感动,这确实是少有的。古典大师们的作品对于杨飞云来说,是确实令他从内心感到激动的作品,相比之下他虽然对于现代派艺术知道的也很多,但令他感动的并不多,而古典艺术大师的作品却能够使他整个心灵为之震憾,这一点确实令人感到奇怪。说起来古典主义是西方的艺术传统,而且其内在的精神又多有神学的超越意味,对于一个东方人来说,这种人神交融的古典精神是多有隔膜的,而杨飞云不知为什么却能够单纯从绘画的角度对这些作品产生身心为之归宿的感动,这其中的缘由直到今天我也没有搞明白。不过如果从理论上来说,也是能够说得通的,因为西方的艺术虽然是在西方的历史中出现的,但并不等于它所表现的形态和精神就只为西方人所有。作为一个人,首先应该存有普遍性的东西,这种普遍的人性所包含的,恰恰是古典主义所要表达的,杨飞云在他的学习过程中本然地从普遍的人的角度涌现出一种对艺术的关照,这一点我认为是他感受古典艺术的一个内在的人性基础。
杨飞云对古典艺术的了解是从画面开始的,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他所理解的画面还只限于印刷品,好在他在美院学习期间,能够追随靳尚谊等人感受古典主义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人格理想和美学风范。对于古典艺术,杨飞云的感受是多方面的,当我们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一点我一直记忆犹新,他说他对于现实中的各种丑恶不是不知道,但他在画面中却喜欢表现美。对他来说,美的艺术是至关重要的,美的人物,美的景物,美的心灵;青春与美,人性与美,爱与美,这些都是他由衷想要表达的,古典艺术的古典之美,恰恰为他提供了学习的典范。当然,古典艺术并非仅仅以其美学风范著称于世,它还有更多的东西。当杨飞云在1986年与同学们一起提出向大师学习的口号时,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古典艺术所具有的内蕴,远比人们所理解的美的艺术要多得多。直到今天,他的艺术探索又经过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间,杨飞云对于西方古典大师的理解在我看来,比古典风绘画时代要真切和深刻得多。在回顾这段思想的历史时,有两件事对于他深入理解古典艺术或古典艺术的精神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一个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内,他多次到北美和欧洲游学的经历,另外一个则是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对基督教的信仰。
让我们先看第一件事情。杨飞云说他原先对于大师的理解主要是从画册中得来的,固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偶尔也从美术馆和美院的艺术交流中,看到一些古典主义的作品,但总的说来还是非常稀少的。它们混合在各种综合类的或私人性的藏品之中,根本就形不成一定的厚度,更没有相应的主题,而且,几乎没有看到古典大师的精品。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单纯从印刷品中领略伟大的艺术是远远不够的,能够亲眼见到大师的真品,直接面对画面去感受艺术的真谛,那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梦想。终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有机会到美国和欧洲游历一番。在此期间,他把所有能够挤出来的时间都用在了参观美术馆和博物馆的艺术珍品上面。在美国波士顿的国家艺术馆,在巴黎的卢浮宫,在英国伦敦国立美术馆的展览大厅,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美术馆的展示大厅,在俄罗斯的国家博物馆里藏品室,甚至在巴黎、米兰、莫斯科等城市街头随处可见的雕塑面前,他一次一次地观赏、研读、揣摩大师们的作品,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大师就是大师。他们的作品所具有的冲击力是无法用语言来描绘的,他仔细观察作品中每个局部和整体的完满性品质,每个细节都是那样的准确和饱满,色彩是那样细腻和丰富,人物的神态与情绪是那样的纯正而又安祥,画面所弥漫的生命气息是如此充沛。古典艺术的朴素、宁静、单纯的静穆与高贵的伟大,表现得那样恰到好处,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只有站在作品的面前,才会感受到作品的吸引力。除此之外,杨飞云还感到大师的作品具有如此高的境界,并不在于单纯的技巧,更根本的还有一种精神性的东西,一种生命力贯注的东西,一种把具体的物相提升到永恒高度的非凡能力。这些构成了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的综合品质,它们是一般学院式教学所无法培育出来的,而需要画家们对自己的心灵加以培养和提升,甚至需要宗教性的情怀和信仰的基础。据他后来考察,几乎所有的古典主义大师都是有信仰的人,即便他们描绘的是生活中的平凡人物,画面依然使人感到有东西朝高处走,并呈现出高贵的品质和理想的光芒。
与大师的原作的零距离接触让杨飞云开阔了眼界,他感到这种面对大师原作的学习与交流实在是太重要了,因此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回国之后,他几乎每隔一两年就要抽出时间,到国外的美术馆去一次。用他的话来说,每次出国他没有别的事情,就是去朝拜大师,接受新的洗礼。他发现每一次经历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即便是站在大师同一件作品之下,他今年的感受会与去年、前年时的感受大不相同,每次都会有新的东西从作品中挖掘出来,由此他体会到大师毕竟是大师,他们所包含的内容实在是太丰富了。自己之所以每一次都会有提高,甚至每一次都会产生新的震憾,这是由于自己的起点太低了,就像一片干枯的田地,随时随地都需要泉水的滋润,而大师就如同永不枯竭的源泉。记得杨飞云对我这样说起他的感受,他说:也许从技巧上看,博物馆和美术馆中很多画家的作品并不比古典大师们的作品要弱多少,甚至有些人的作品要比大师的更加精确,但是大师的作品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点显然不是技巧本身所能达到的,大师的作品从技巧上来看或许还有某些缺陷,然而,这种缺陷也只是大师才可能犯的缺陷。因此,在众多的艺术品中,你会一眼就发现哪些作品是大师的作品。它们不但使你知道了技巧是什么,而且更使你知道了在技巧之外还有更高的东西,甚至技巧本身对于创作一个伟大的作品来说都变成了次要的东西。
当杨飞云这样说的时候,我感到他的境界确实是提高了,他已经超出了对古典主义艺术的风格学的理解,而进入到更深的层面,他认识到古典大师们内在的精神蕴含才是更为根本的东西,也正是在这个方面他找到了自己的不足。说到这个问题,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当我与很多人谈起中国的古典主义绘画时,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感受,那就是单纯从技巧上来看,中央美院第一画室所建立起来的教学体系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准,由它所培养出来的合格学生,基本上已经能够画出具有相当水准的古典主义性质的作品,甚至中国的古典主义画家们在某些方面与欧洲的很多画家相比,要比他们具有更加扎实的基本功,古典主义的绘画技巧甚至比当今西方绘画领域中的古典主义水平还要高出一些。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中国的古典主义已经十分完备,也不等于说由中央美院第一画室所培养出来的学生就称得上古典主义的画家,中国的这一批具有相当水准的古典主义的画家就可以大胆地放言,他们是真正的古典主义的画家。我们仍然缺乏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对于一个古典主义的画家来说往往是致命的。这个东西是什么呢?杨飞云对此就有深刻而又清醒的认识,他说这种东西就是古典艺术的精神,或古典精神所归宿的、信仰的力量。
杨飞云回顾说他对古典主义的真诚信奉,除了这些年来多次游历西方、面对大师的经典作品深有触动之外,还有另外一件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有幸在1997年信仰了上帝,成为一名基督徒。他的信仰对于他来说并非源于他的绘画。信仰是他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与绘画并不具有直接的关系。并不是因为他要坚持古典主义的绘画而必须找到信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信仰完全是他个人心灵中的事情,我们无法从理论上妄加评说,只能给予真诚的祝福。然而,就我看来信仰虽然不是从艺术中来的,但却对他的艺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或者说他的信仰从另一个方面为他从事古典主义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新的精神支柱。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信仰基督是他艺术历程中的一件大事。
我们稍经考察就会发现,古典艺术大师们基本上都是基督徒,这一点绝非偶然。我们看到在古典艺术大师的作品中,基督教的情怀是非常鲜明的,这不仅表现在古典作品多以基督教的题材为绘画内容,而且即便是在一些完全世俗的人物肖像和故事情节中,甚至在一些非常单纯的静物和风景的描绘中,仍能看到融于其中的神性的光亮和超然的理想,这些都是古典主义所特有的精神实质,也正是这些精神内涵使它们与现代派艺术完全不同。现代派的艺术可以说是以人为主体的艺术表现形式,但是由于缺乏了神的扶助,现代派所理解的人性最终只能是虚无主义的,而虚无主义所导致的艺术表现无疑是破碎的、混乱的、极端的,甚至是丑恶的,这种人性虚无的丑化宣泄在现代派艺术和后现代派艺术中比比皆是。而古典主义的艺术与之相反,它是一种人神合一的美的精神艺术,是一种有信仰支撑的艺术形态。从这个角度看,如果一个艺术家缺乏宗教情怀,没有信仰的力量,那他又如何去创作出古典主义的作品呢?
杨飞云的信仰提升了他的古典主义艺术追求,固然信仰本身并不等同于艺术,但艺术可以见证信仰,信仰能够为艺术提供精神支撑。杨飞云在成为基督徒之后,他对于人生的理解完全与过去不同了。他对于人性,对于世界,对于社会,甚至对于宇宙中万事万物的看法,如光线、色彩、形体、人物风貌等,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看一下杨飞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作品,特别是那个时候到今天的作品,就会发现其中确实发生着一种潜在的而又有实质性的变化。他对于画面结构的处理,对于光和色彩的使用,对于绘画所表现出来的内在气息的把握和审美理想的追求,越来越接近古典主义的艺术形态,他已经超越风格学意义上的古典主义,进入精神与信仰意义上的古典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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