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飞云的学画历史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开始了，然而就真正的艺术创作来说，只有在他1978年考入中央美院之后才谈得上。他在中央美院刚开始受到了俄罗斯和苏联绘画作品的影响，后来又受到了印象派作品的影响，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来自古典主义作品的影响。照他的话说，进大学的第一年由于在各个方面几乎都处于空白阶段，所以他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艺术信息，而此后的几年，特别是毕业前，他逐渐意识到古典主义的重要性，于是和同学们一起提出了向大师学习的口号。

在创作中，他经历了一个从临摹、习作到创作作品、逐渐提高的过程。不过对于他来说，习作有时候更为重要，因为那是在老师的讲解之下通过反复体会和学习而创作出来的课堂作业，很多技巧和基本功如把握图形的结构，理解光与色的功能，领会空间、布局、画意乃至观察事物的方式等，都是从一份一份的作业中逐渐揣摩出来的。固然，习作和作业并不要求完整性，它们不是一幅完整的作品，但是就局部来说它们往往比完整的作品更加精彩，它们在某些方面的表现力有时比创作的作品更有味道。经过一堂又一堂课的严格训练，杨飞云说只有到了大学三四年级，他才称得上开始进行艺术的创作，才有所谓的艺术作品。对于今天的那些、刚一进校门就举办各种各样画展的大学生来说，他们那一代只是到了临近毕业的时候才敢说有自己的一些作品，这多少有些迂腐，然而确实是当时的实际情况。不过在今天看来，杨飞云认为这种状况实际上还是更为可取，创作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进行的，但是就一个处在学习阶段的大学生来说，他今后有的是创作时间，而最关键的学习，特别是那些在课堂中需要完成的作业和习作也许更为重要。因为这些东西是经过老师的讲解，并在大师作品的启发之下，面对着一些实际的模特和具体的物像、经过反复考量和思考之后才完成的，而且作业时偏重一些局部的环节，在一个一个细小的方面所下的功夫，所积累出来的一点一点的基本技巧和基本能力，对于将来的创作实在是太重要了。好在他们那个读书时代，并不像现在的大学生这样，有着过多的诱惑和外部的剌激，他们只知道关起门来好好读书、画画，而不知道画画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精彩。如此积累下来，临近毕业，他们所创作的作品却一下子把几年来学习的东西，特别是每个环节中具体的技巧全部调动起来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的创作可以算是四年学习的结晶。

我们在此所说的杨飞云早期的作品，包括两个阶段，主要的阶段是指他在大学时期，特别是大学毕业前后所创造的一些作品，另一个阶段是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所创作的一些作品。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作品，虽然从整体上来说它们仍然属于前面所说的那种古典风的绘画形态，但是对于杨飞云来说，这一时期的作品基本上已经成熟，其中所包含的古典主义韵味越来越纯正，因此，我把它们主要放在后面专门论述。在此所说的早期作品，主要是指他在追随古典主义的艺术创作道路中尚未成熟时期的作品。就杨飞云的艺术创作历程来说，他的基本风格的确定主要是从1986年开始的。其标志是1988年，杨飞云的作品《北方姑娘》参加了全国第一届油画展，并获得“优等奖”；1989年，他的作品《唤起记忆的歌》参加了全国第七届美展，获得银牌奖。我认为在此之前，他的创作基本上还处于早期的探索时期，而在此之后，他进入了一个基本成形的、逐渐在古典主义道路上进一步提高的发展时期，关于在这个时期以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至今，他的技艺日趋精湛和成熟，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将在下文中专门探讨和研究，现在所说的他的早期作品，主要是指在1986年之前他的油画创作。

在各种正式的印刷品画册和展览中，我们能看到的杨飞云在早期所创作的作品是十分有限的。据现有的资料来看，大致有几幅完整的油画，如1982年创作的《男人体》和《姐妹》，1985年创作的《小演员》、《男人》、《小姚》和《头像写生》等。为了进一步了解他那个时期的作品，我曾经特意在杨飞云的画室和住处找出了他那个时期所创作的一系列习作。据杨飞云自己说，从他进入中央美院到1986年这段时间，他完成了大量的、各种各样的绘画，其中包括素描、临摹、写生、局部创作以及为参加展览所准备的画作，这些画作和作品有一些他还收藏着，有一些则遗失了。不过总的来说，这些作业和作品都只是他学习过程中的一些思想体会，很不成熟，不值得特意关注。不过，我却不同意杨飞云的这种看法，我认为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向读者展示出来的正式作品，固然很能说明其艺术的水准和所要表达的思想意识及其美学理想，然而学习过程中所进行的、无数的、准备阶段的习作，对于一个研究者来说也许更有价值。因为它们表明了画家是如何一步步达到成熟的，在其中可以看到画家在每一步和每一个细节上的努力及得失，而这些对于理解画家今天的作品是十分重要的。

杨飞云的早期作品在今天看来确实存在着大量的问题。从技巧上来说，他当时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明显的不足，在用笔上使人感到生硬，画面缺乏灵动的感觉，而在整体结构上存在着一些模仿的痕迹，人物形象有些呆板，刻画不深，在布局上也存在着预先设定的成份，绘画的肌理、层次不分明，空间的格局也显得不够和谐。例如，《男人体》中的结构就不具有贯通性，背景和人物的主次关系处理得也不恰当，而《头像写生》在色彩的明暗层次上也不是恰到好处。虽然有细微的精妙处理，但整体上还是缺乏平衡感，至于其他一些临摹和素描，明显让人感到是一些习作，模仿的痕迹较重。尽管如此，我们看到，作为早期的作品，在这些不成熟的背后却使人感到一种少有的感动，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杨飞云的这些作

品，在如下几个方面显示出特有的品质，而这些品质为他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第一，这些作品从整体上看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趋向。如果就一幅单独的作品来说，它们有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如果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在长达八年的时间中，杨飞云整个前期的作品，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在艺术风格、艺术语言和绘画技巧乃至艺术精神方面的、较为一致的学习历程，表现出他在一步步向着古典主义的艺术形态靠拢。这种情况是很多人在学生时代少有的，说起来这大概应该归功于杨飞云所说的内向而又木讷的性格，他不像有的人那样，随着时代的风潮和热点经常改变艺术的爱好。从他的大量习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基本倾向一直没有任何大的变化，除了刚上学时的作业有些多元化的特征之外，他的大量习作明显表现出对古典主义艺术风格和流派的模仿、学习与体会。当然，这里又有一个逐渐深入的过程，苏联的巡回画派、法国的现实主义、十九世纪的新古典主义，直上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些作品，这些都在杨飞云的习作中留下了学习的痕迹。

第二，这些习作在技巧上也显示出杨飞云在8年时光中所取得的进步。油画创作是一个综合的、职业性很强的创作形态，它不仅要求学生掌握有关油画方面的基本知识与操作能力，形成对基本材料的、个性化的敏感，还要求学生对结构、布局、色彩、线条、笔触、肌理、质感等绘画的表现性功能有系统、熟练的技能，同时要求学生掌握素描、写生、观察的方式，此外有关色彩学、结构学、解剖学以及其他相关学科的知识也都应该掌握。上述所列各项只是一个油画家在进入创作之前所应具备的基本功。从杨飞云的大量习作中，我们看到他在这些方面是很用功的，几乎每一个环节他都留下了大量的作业，由此我们得知他达到今天这样的创作水准，绝非凭空得来。当然，对于任何一位成功的艺术家来说，早期的努力都会有的，不过杨飞云这些作业除了表现出他的基本功之外，还透露出另外一层含义—虽然同样是基本功的训练，在这些作业中，我们却看到杨飞云有一种把它们提高到古典风格的内在努力，这一明显的追求古典风格的痕迹，却是其他一些画家们早期作业中所没有的。例如，他的一些素描就没有像有些人那样从现代派的解析层面上去处理，而是遵循着古典绘画的法则，他的一些人物肖像作业，特别是面对模特的刻画，明显在姿态、线条和结构上遵循的是古典主义的绘画原则。有些作业在遵循古典法则时显得生硬，不过在毕业前后的那些作业中，我们发现他在技艺能力上的提高，他对人物的处理，对结构的把握和色彩的调配，都较为自如和恰当。

第三，有关艺术精神，在杨飞云的早期艺术学习中也是非常重要的。说起来杨飞云早在刚入大学读书的时候，就萌生了这样的疑问：艺术究竟是什么？显然他并非指的是艺术的基本技巧和语言形式，而是指艺术的内容。不过杨飞云对于这个问题有着自己的理解，他不像当时很多同龄人那样，很快地就把这个问题与社会性结合起来，并且沿着这条路把艺术与所谓的时代精神、人民性、历史意义，乃至现代派艺术中所鼓吹的那些本能冲动、抽象观念等直接等同起来。在杨飞云看来，艺术毕竟是艺术，固然它需要有某种精神性的东西支撑，但并不是简单地与社会问题和主观情绪画等号。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艺术本体又如何可能呢？显然，这里有一个中介或一种特殊的联系方式。杨飞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对此深感困惑。他不知道如何处理纯艺术形式与社会现实内容的关系，他感到这两个问题往往是矛盾的：一方面要维护艺术的本体地位，把艺术视为一个独立的美的形态，艺术就是艺术，它是通过绘画的基本美学形象来打动人的；另一方面，艺术又不能完全脱离现实，成为远不可及的幻想。但是像现实主义那样，只是把艺术解释为简单地反映现实，服务于现实，显然是不可取的；而依据现代派的理论主张，认为艺术就是主观情绪或抽象概念的直接宣泄和表达，那也是不可取的，因为艺术毕竟是一种客观的美学样式。因此，艺术应该有所取舍和选择，至于如何才能既克服现实反映论又避免主观主义的直觉表现呢，杨飞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并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用他的话来说，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彻底解决。不过根据他的敏感，他感到古典主义是一种值得借鉴与学习的艺术形态，因为它通过一种完美的理想恰当地调和了这两个方面的矛盾。在他看来，古典主义的创作既不是反映现实，也不是表现自我，而是在一个更高的艺术层面上，把现实与自我两方面结合在一个美学的形态中，这个美学形态就是一种古典的艺术精神。

上文所说的杨飞云对于古典精神的理解，现在看来或许是不全面的，但有一点却是必须肯定的，那就是他意识到了艺术在对待社会现实和主观自我的关系上，需要有一个美的中间阶段，这个阶段恰恰是古典主义发挥自己特长的地方，所以，古典的艺术恰恰是在这样一个把现实提升到美的艺术境界中得到升华。而要做到这一步，又需要一整套扎实而又深入的基本技能，这种自觉使得他充分意识到了艺术自身的价值。统观杨飞云整个的艺术创作历程，这种对于艺术表现能力的注重是贯彻始终的。由此可见，对于一个艺术的初学者来说，能够在当时意识到这些问题，实际上表明了他的探索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在我看来，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关艺术的一些想法就已经对那个时代的问题有所超越。当时艺术家们所普遍关心的还是艺术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是艺术如何表现自我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当时有关现实主义和有关现代派艺术的争论，而杨飞云对于艺术本体以及艺术本体与艺术技能方面的思考，显然超出了上面的问题。

我们知道，文艺复兴时代是西方社会的一个大变革时代，而恰恰在这个时候产生了古典主义的伟大作品，这说明古典主义是能够与时代的内在精神相统一的。中国现时代也是一个历史的大变革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国的古典主义似乎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也需要艺术家在更高的层面上担负起这个时代的艺术责任。当然，这些问题杨飞云在早期的学习和创作中还没有充分意识到，他只是感到古典艺术具有着强大的包容性，沿着这个古典主义的道路走下去，很多问题是能够获得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