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总是要面对突如其来的遇见和离别。在厦门打工换宿一个月期满，离开时，程姐塞给我五百块钱，还嘱我一路珍重注意安全。盛夏七月，怀揣着在鼓浪屿摆地摊赚的一点钱和程姐给的路费，一路搭车北上，流浪在路上的那种感觉又重新回来了，铺天盖地的自由迎面而来。

行至北京，住在朋友琛琛那里。某天突然接到昔日大学同学阿川的电话，他说他在秦皇岛工作，邀我过去玩，于是欣然前往。我们坐在北戴河海边的沙滩上喝着啤酒，回忆刚刚结束的大学时光，一阵感慨唏嘘。原本觉得这只是一场再平静不过的同学聚会，但现实总让人大吃惊。

第二天早上睡到自然醒，吃完饭后觉得无事可干。阿川神情严肃地告诉我说等会有个朋友过来玩，也没什么事，就随便聊一聊，叫我最好多听少说，有什么不懂的问题，私下再探讨。

结果他朋友来了之后，把一块木质的小黑板挂在墙上，拿出粉笔就开始讲课，内容是产品分销图之类的，讲来讲去总是绕不开几个关键词，诸如“上线，下线，分销，几何倍增，年终分红几百万”之类的，还不断举例说他们的朋友做这个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已经身价千万了。

刚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听了五分钟之后我就心里一凉，瞬间有点 恐慌：我被拐到传销窝里了！

直觉告诉我，应该在第一时间赶快逃离。不过那时候我是倔强和天真无比的，刚毕业还没踏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尚不知世事险恶和人间悲凉，踏上间隔年之旅的初衷也只是想带着好奇的眼光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那时候我的想法也很简单，就在心里琢磨着：既然来都来了，而且老同学也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那索性一探究竟，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传销到底有没有那么恐怖。

于是我饶有兴致地听完第一堂课，总算明白传销的精髓就是洗脑，整个核心就是围绕产品分销而铺陈开来，但从头至尾都不说明具体是什么产品，只是编造出一个产品，让人们相信它很畅销，然后把这个虚构的产品再分销给下线，也就是找人来购买这个虚构的产品或者入股，下线扩展得越多，级别也就越高，年终分红也就越多。

听完课之后，又交流了一会儿，那个“老师”就走了。窗外阳光轻盈流泻，海风清凉，睡了个慵懒的午觉，太阳下山之前陪阿川去附近球场打篮球，我们仿佛重返校园，长时间训练和比赛的磨炼，我们在球场上的默契还在，只是感觉缺了些什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却有种距离感横亘在中间，无法形容，不可言说。

打球回来洗了个澡。阿川说晚上有个聚会，问我去不去，我开玩笑说有饭吃有酒喝就去。推开KTV包厢的门，里面一片混乱。每个人看到我们进来都很热情，一个个过来拥抱，不停地倒酒，有人拿着话筒嘶吼，有人站着疯狂地扭动跳舞，剩下的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喝酒聊天，每个人对彼此都不太了解，看起来却又亲得像是一家人。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就不知不觉被灌了好几瓶酒。这些人中，有戴着金链子的光头，有衣着寒酸的农民，有工厂老板，有城市白领，有企业经理，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和在读研究生，男的女的各个年龄各个社会阶层的人都有。一群人兴致高涨，互相诉说着辉煌的前程，他们眼里绽放光芒，那是对金钱的极度渴望，是人类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和贪婪。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阿川带我去拜见这个组织里的很多人，核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鼓动我入股。不过，外界传言的那种暴力手段倒是没有。一群人都很客气，没有威逼，只有利诱。

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些千篇一律的说词，决定和阿川坦白。月光清朗的晚上，我们在楼下吃烧烤喝啤酒，于是有了这段对话。

我：这是传销。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为什么你会坚持到现在？

阿川：读大三的时候我妈和我姑姑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我也不相信，但那时候她们已经陷进去了，还极力拉我进来。我是四川农村大山里出来的孩子，家里条件不好，现在大学生又不值钱，我也想着快点发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就加入了。

我：那你现在退出也不晚啊。

阿川：我四处借钱，凑够了五万块，全都交给组织了，现在退出的话一分钱都拿不到，现在是八月，再等几个月就到年底了，如果组织不分红给我，我立刻就走。从头再来。

我：你大三就自己主动辍学了，你和我们说你找到了外贸的工作，待遇很好。现在却是这样。从头再来？回去读大学，学校已经没有你的档案了；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你找好一点的工作也很难；自主创业又没有启动资金，那些债就够你偿还几年了。从头再来，拿什么从头再来？

阿川：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这样的。刚开始我也是被洗脑了，入股之后，组织给我们安排食宿，定期讲课和举办活动，也不断开会看见有人分红几百万，而且现在的传销和以前也不一样，没有那么恐怖的，来去自由，不存在暴力，也不会限制人身自由，我也被这种表面的假象迷惑了很久。我也很无奈。

我：你和他们不同，你是受过教育的人，大学专业还是经济学，真的是白学了。

阿川：不说这个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来安排吧。说说你的打算。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干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就这样满世界先游荡一圈吧。也许我会在旅途中慢慢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阿川：我能理解。其实你和我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固执。坚持自我，自己选择的路，就算跪着也要把它走完。

我：坚持自我，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阿川：但随波逐流，向现实低头，活得很累也很痛苦。

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阿川：梦想？小时候在那个闭塞的山沟沟里吃不饱穿不暖没钱读书，我的梦想是考个好大学走出大山。上大学的时候看到浙江本地的同学都是开着豪车来上课，我的梦想是赚大钱，能像他们一样潇洒。现在我没有梦想了。坐在这里，面对这样的生活，还哪有什么资格来谈梦想？你呢？

我：我的梦想就是环游世界。现在正在慢慢将它变为现实，而且已经实现一部分了。至少我走出了第一步，而且越来越顺利。明天我就要去内蒙古，这是我从小就很向往的地方。

阿川：说真的，本来我是想把你拉进来的，还骗你说我在这里做外贸经理，但你有自己的坚持，我就不再挽留了。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嗯。干了这杯酒，还是好兄弟。

第二天醒来，阿川煮了一锅粥，我们吸溜着白花花的热粥，没有说话。

临走前阿川拿出几百块钱给我当路费，我硬是没敢要。心里却在流泪在滴血，为着这一份情谊，为着这不安分的青春和梦想。

梦想总有代价。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冷暖自知。这世间有人的梦想像草芥一般卑微到泥土里，有人的梦想像蒲公英吹散在萧瑟秋风里，也有人的梦想像山间绽放的野玫瑰肆意疯长，而不管平凡或伟大，总得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即便是夕阳，也会有一万种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