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下午，秦风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想，主编会不会炒了自己的鱿鱼，上午说话时给主编一点情面都没留，未免太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了。下班后，秦风心情极度糟糕，没有直接回家，随意走进一家酒馆里要了半斤小瓶装的劣质酒狂喝。喝完酒后，他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躺下就睡。半夜里，秦风被一阵狂吵声惊醒，不知怎么回事，他却躺在了柳叶的床上。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房子里，拖着浑身赤条条的柳叶，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打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

柳叶呜咽着说：“他是我的邻居，酒喝醉了。”

“酒喝醉了就能睡到你的床上，你就能一丝不挂地陪着人家睡觉？”那男人厉声问道，说着就顺手抓起一只碗朝睡在床上的秦风砸去，柳叶一把抱住了他，那只碗没有命中目标，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秦风一下子跳下床，他庆幸自己居然穿着衣服。他走到了那个男人面前，凶狠地抓住了他的领口：“你想干什么？！”那男人愣了愣，“你，你……”地说不出话来，他被面前这个凶神恶煞、气冲斗牛的汉子吓住了。

柳叶叫了一声：“秦风，唐总，你们都松手。”

秦风知道那人就是唐维，不禁怒火中烧，一手抓住唐维的衣领，一

手指着他的鼻子：“你，有妇之夫，长期霸占一个未婚女子，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唐维被秦风震住了，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他好半天才缓过气来，颤着声音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什么关系？”

柳叶赶忙穿了衣服从中调解。这一夜，他们三个人谁也没睡，惹得房东杨师傅夫妇也不能安宁，也上来劝解了半天。因为秦风确实是醉酒了，而且还穿着衣服，唐维就不再追究秦风了，又因为柳叶的劝解，秦风也就放了唐维。次日，柳叶被迫搬走了，秦风晚上回来时才知道。 

秦风还如往常一样去上班，即使主编要炒他的鱿鱼，他也要等正式通知了之后再走，何况自己占理，主编能以什么理由辞退他呢。荷花悄悄把他叫到一边，问进展怎样。他告诉荷花，他把主编狠狠收拾了一顿，然后将详细经过告诉了荷花，荷花说干得好，就要这样干，要给主编一点颜色看看。然后她告诉秦风不要怕，主编躲着不上班就是害怕了，说不定他会先作出让步的。果不其然，几天之后，主编来了，他找秦风去谈话。他说：“那天你对我的态度，放在平时我早把你开除了，我也是碍于西贝先生的面子，再者见你是个年轻人，初出茅庐，没有经验，我就原谅了你，以后要好好表现，知错就改，努力工作。关于广告纠纷的事，我的意见是再给你一千块钱，咱就扯平了，以后这事不要再提起了！”

秦风考虑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一千块钱虽然不少，但相对于自己应该得到的，毕竟还相差很大一截。

“不行？”主编惊讶地问道，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作了最大的让步，秦风不见台阶就下还敢跟自己顽抗到底么？

“不行！坚决不行！”秦风认真地回答。

“我对你已作了最大的让步，你再不行，马上炒你鱿鱼。”主编说。对此，秦风经过几天的思考，他已经不害怕了。主要原因是他已经有了退路，现在报社和杂志社都需要做广告的人员，只要能做广告哪个报刊社都能进了，他们都需要这样的人才，秦风对自己经营广告的能力充满自信。

秦风不屈不挠地说：“炒我鱿鱼？没那么容易。这里不是你的私人作坊，你也不是私营企业主，可以在这里一手遮天！你就是让我走，也要找出理由来！”

主编说：“理由就是你不尊重领导不服从领导，谩骂侮辱领导，就凭你这态度，我就可以开除你。”

秦风反驳：“就算我态度不好，我仅仅是态度问题，你是经济问题，该给我的奖励你却拿去了，这就是贪污，犯错误的是你不是我，该开除的也是你不是我，何况我进单位是考核政审通过的，不是你想开除就可以开除的。”主编没想到秦风的嘴巴这么厉害，真是得理不饶人，只好再次妥协，答应说再考虑考虑。这一考虑就是几个月，秦风一问，回答是再考虑，再问，回答还是再考虑。

几个月之后，秦风在又一次得到“再考虑”的答复时，被迫发出了最后的通牒：“你明天下午下班前给我最后的答复。你来找我，否则我将采取措施。”但直到这天下午下班的最后一分钟，主编始终没有出现。

秦风一来气直接找了文化厅厅长，他兼任《西京文化报》的编委会名誉主任。文化厅厅长刚从日本访问回来，马上又要出席一年一度的古文化艺术节，他在听完秦风的简略汇报后说：“我见过你，也看过你写的文章。我现在很忙，你去找梁副厅长吧。对于你们主编的事情，我早有耳闻，也有人反映过，等适当的时机，我们要严肃处理。”秦风离开了厅长办公室，马上去找了梁副厅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向梁副厅长作了汇报。梁副厅长气得拍了桌子：“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简直无法无天了！事情我知道了。咱们的办公室卫主任分管负责你们报社的工作，你去找他吧！”办公室卫主任还身兼这家报纸的编委会主任，秦风还想给梁副厅长进一步说明办公室卫主任和吴聊主编的关系，但梁副厅长已经下了逐客令：“去吧，我还有事要忙！”秦风只好离开了梁副厅长办公室，但秦风并没有去找办公室卫主任，因为他的儿子结婚，

主编一次就送了一万块钱的礼金，他们两人穿一条裤子，关系非同一般，找了也可能白找，弄不好还要给自己小鞋穿。走上层路线此路不通，只好另想办法！

秦风只好找了一位律师朋友帮忙，准备打官司。那位律师朋友分析道：“百分之三十的奖励或者提成说透了就是回扣，拿回扣是违法的。再则，真打起官司来，谁出面给你作证？还有，法院一般也不愿受理新闻单位的官司，谁也不愿得罪新闻单位将来让人家找碴曝光。现在有一句话叫赢了官司赔了钱。诉讼费要钱，请律师要钱，接受调查调解要花费时间，这些你能赔得起？有时输理的事人家有权有势有钱一活动，输理反倒赢了，你有什么好办法和后台？人家输了单位出钱，你输了自己掏口袋，划得来吗？现在打官司可不像你们文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此路既然不通，秦风只好另寻它法。

柳叶自从那天被迫搬走后，秦风就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他担心柳叶被唐维带走后会不会受什么罪，会不会遭受虐待。一想到唐维前天晚上抽柳叶耳光，他的心就一阵阵揪痛，真想去找唐维算账。你唐维一个大男人已经有了妻室，却长期霸占一个姑娘成何体统？但反过来一想，自己有这个资格去管人家的事吗？自己一条光棍，不也是想长期占有柳叶吗？互相对照，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而已。你秦风爱柳叶，人家唐维也爱柳叶，人人都有爱的权利。唐维不是正在努力着离婚吗？人家又有钱，又有地位，娶了柳叶能给柳叶带来幸福，你秦风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名一文，你能给人家带来什么？经过这样的对比之后，秦风觉得只要唐维还爱着柳叶，还是让柳叶留在唐维身边好一些。毕竟人家也很恩爱啊，如果唐维的老婆同意离婚，他们不早就结婚了吗？

秦风尽管对柳叶难以忘怀，但渐渐还是接受了分离的现实。他有时也想给她打个电话或到单位去看看她，又怕给她增添新的麻烦，影响她平静的生活，勾起她不快的回忆，使她更加感到忧伤，最终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他也盼望着柳叶能给他打个电话，或来看看他，他想知道柳叶现在过得怎么样，那怕是在大街上短暂地相遇问候一声也好，但这个机会迟迟不肯降临。自己也被单位那烦心的事情纠缠着，只好暂时把对柳叶的那份感情冷却下来。

陈美美的儿子杨龙一天天长大。他学会了对人微笑，学会了像四条腿的小动物一样在地面爬行，甚至能咿呀学语。陈美美整天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转悠，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在儿子的背上拍着，嘴里不停地喊着：“噢噢，娃娃乖，噢噢，我娃乖。”有时也唱着童谣：“箩箩，面面，吃羊屎屙蛋蛋，羊屎屙了一院院，我给我娃拾回去，让你外婆给你做饭饭。”这时孩子就静静地躺在母亲的怀里，甚至还会入迷似的向着母亲微笑。

秦风有时也会主动去抱孩子，他觉得这孩子很可爱。有时陈美美抱孩子抱累了，也会把孩子交给他。孩子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哭，总是很乖，他也会像陈美美一样轻轻拍打着孩子，嘴里喊着：“噢噢，我娃乖。”孩子对自己这么亲近，外人见了都觉得奇怪。杨师傅抱着孩子的时候，孩子总是哭，总想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不让他抱，杨师傅感到奇怪，自己的孩子咋会对爸爸这么生分？他不明白孩子为啥对秦风反而比对自己好，自己做爸爸的反倒不如外人了，这秦风用了什么手段把孩子的心给勾走了？想到这里他常常就很生气，他也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啊，可他为啥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呢？这孩子真是一个怪东西。

二

婴儿见风就能长一样，已经带有大人的模样了。杨师傅忽然有一天发现孩子的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扁扁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怎么看怎么不像自己。他忍不住就悄悄把这话说给了自己的老婆听，陈美美说：“你咋尽朝偏处想呢？孩子的牛牛比其他同龄孩子都小，你那东西不就是小吗，这一点上是不是像你？”

杨师傅被自己的老婆逗乐了，连连感叹：“是呀，我咋就没看出来这一点呢。你们女人真是心细，看得仔细。”

不过杨师傅还是起了怀疑，这孩子除了牛牛小之外，他的脸呀鼻子呀眼睛呀嘴巴呀越看越不像自己，这会不会是以前自己去甘肃工地搞运输时自己老婆和别人私通制造的小生命？在家住的人中，秦风已超过了法定结婚年龄却一直还没有女朋友，他会不会勾引了自己的老婆犯错误呢？自己的老婆还说过自己的东西小，会不会是跟别的男人比较后得出的结论？每次想到这些，杨师傅就为自己的这种不可思议的想法感到害臊。一则自己没有他们私通的任何证据，二则从感情上他也不希望真有这种事情发生，然而杨师傅每次看到秦风抱着孩子喊着“噢噢，我娃乖”时，他就会产生无名的怒火，你秦风咋能喊“我娃乖”呢，这是你的孩子吗？但杨师傅尽量表现得很大度，他从不把自己的愤怒和不满写在脸上或者挂在嘴上。他总是委婉地告诉秦风：“我看你这么喜欢孩子，干脆早点谈个女朋友，早结婚，不就可以早做父亲吗？抱着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秦风说：“大哥，没有女孩子愿意嫁给我做老婆，你给我介绍一个吧？”

杨师傅回答：“你是大学生眼头高，我给你介绍怕你看不上。以前住咱楼上的那个柳叶不是蛮不错吗，最近你们没有联系过？”

秦风听到提起柳叶，心里就涌出一种说不清是酸是苦的滋味来，回答说：“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如果能轮到我当护花使者，我们早就结婚了。”

杨师傅笑着说：“还是要抓紧找，男人嘛，又没啥毛病，有个媳妇回到家里就有一口热饭吃，晚上睡到床上也有人陪着说话，将来生个一男半女也能养老送终。”秦风知道这些道理，但直到目前，还没有出现一个使他感到满意和合适的女孩。

自秦风和杨师傅谈话之后，陈美美就悄悄地告诉秦风：“你杨大哥怀疑我们以前有不正当关系，你以后抱龙龙时不要喊‘噢噢，我娃乖’了，那样你杨大哥会更加猜疑的。”秦风回忆了一下上次谈话的情形，觉得很有道理，以后在抱杨龙时他就改喊“噢噢，龙龙乖了”，杨师傅果然就没什么意见了，在一旁露出一口烟渍斑斑的黄牙笑。他从秦风怀里接过孩子用那胡子拉碴的嘴去亲孩子的脸蛋和屁股蛋，孩子一到他怀里就哇的一声哭了，他又不得不把孩子交给陈美美。

秦风觉得自己的确应该找一个能够心心相印、荣辱与共的女人一起生活了。单位里的荷花长得漂亮，对秦风也有些好感，秦风冥冥中甚至也觉得自己的终生伴侣非荷花莫属了。秦风不会做饭也不会收拾房间，因此他从不邀请也不希望别人到自己住处来。荷花在西京城的东关租着房子，每每周末，她总是把秦风邀到自己家里，忙前忙后为秦风做各种各样好吃的，秦风基本上不会做饭，看着荷花在那里忙得团团转，他却不能为她做什么，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就去做些摘菜剥葱之类的简单活计。但是，荷花还是不让他做，宁肯自己忙些累些，也不让秦风动手。她总是让秦风待在房子里看书、看报或者看电视，直到自己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端上桌子，才会喊秦风一起来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

有一次荷花到一个邻近的城市出差，当地正在上映一部全国同步上映的电影，她顾不上去看，急急赶回了单位找到秦风让陪她一起去看。他们走到第一家电影院，人家一天前就换了新片子，他们在报刊亭买了一份《西京晚报》，查到另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他们又赶到另一家电影院，谁知这家电影院这天晚上却因为线路故障没法演。正好晚上无事，他们就一直步行，边走边聊天，秦风把荷花送回家时已快晚上十点钟了，荷花为秦风冲了杯咖啡，感谢他一路的护送。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十点三十五分、十点四十分、十点四十五分、十点五十分，眼看快到深夜十一点了，这是单身男人不宜在一个单身女人房子里待的时候，荷花仍然没有发出“时间不早了，你该走了”的驱逐令。秦风也想留在这里过夜不回家了，他真的有些喜欢荷花。但他的做人原则是不主动去找女人

谈恋爱，他在没有得到荷花的明确表示或暗示让他留下来的指令前，他是不会主动要求的。到了快十一点时，他自己率先提出：“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荷花把他送下楼，送出大门，又送了很远的路，直到他在视线里消失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这次以后，秦风和荷花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在荷花那里，她总是沏好了热茶亲自递到秦风手里，总是将饭菜盛到碗里，调好了油盐酱醋才把它放到秦风的面前，对秦风可谓关怀备至。在单位，荷花总是喜欢和秦风待在一起，总是争取和秦风一块出差，在外面吃饭时总是抢着付钱。

主编吴聊悄悄为全报社都引以为荣的“报社一枝花”──荷花配上了传呼机，传呼机号码只有主编知道，以方便他们之间的联络，荷花却悄悄地把号码告诉了秦风，希望在他们没见面的日子与她联系。秦风几乎没有主动与她联系过。荷花不知道秦风的住处，秦风也没有告诉她，秦风没有传呼机，他的住处也没有电话。荷花想邀秦风看电影或星期天出去玩时总是找不着他，她就不断地向单位打电话让单位的同事见着秦风时转告她有事找他，让与她联系。秦风接到转告后却没有和她联系，直到下次见面，荷花把秦风又请到家中。秦风从心里也悄悄地爱上荷花了，但荷花如果不先向他开口，他是绝不会先开口求婚或者把关系挑明的。

秦风因广告提成奖励向主编讨说法和公道，就是荷花提供的情况，她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并且为他做过“参谋长”。但是，秦风没讨回来什么说法和公道，而且和主编的关系弄得很僵，被主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荷花也看破秦风无权无势无钱，不敢再与秦风公开来往了，她又主动向主编投怀送抱。后来她和办公室主任，就是被主编声称在“秦风事件”中为银行赞助顺利取回作出重大努力和功劳的那个人，主编从外地把他们的工作关系调来了，成了这家报社里的正式职工，而秦风的工作关系虽在本市却迟迟调不过来。

主编经常带着荷花名为出差实为度“蜜月”旅行了好多次，还有一次坐着飞机去了泰国和印度转了一圈。荷花很讲究实际，主编能给她带来这么多好处——金钱、享受、荣耀和地位，后来又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广告部经理。在这种情况下，二十多岁的年龄差距并不妨碍她成为主编的相好，秦风为此难受了一阵子，最终谅解了荷花，也不恨她，不管荷花是否真心爱过自己，自己无权无钱能给人家带来什么好处？荷花如果真跟自己好上了，主编能给她调户口、升官？让她发财、坐飞机到国外游览观光吗？也许荷花是对的。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幸福，这样的选择也许是尽善尽美无可挑剔的，是当时条件下唯一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