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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啤酒店前面街道上呈现出来的景色,非常的特别。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整条大街。

在我曾路过的街道的拐弯处,有几个驴童正在等待着被雇佣。这里的驴童的工作看起来有些像柏林的鞋匠学徒。毛驴在南方和北方是不一样的,在北方它给人的印象是不修边幅、喜怒无常。而埃及的毛驴,却扮演者主人不知疲倦和永远快乐的仆人的角色,而收获的报酬却是少得可怜的饲料和经常性的拳打脚踢。就算是背上驮着笨重的骑手,它也会不辞辛劳地一直走下去,甚至还不时故意地跳上两跳来和骑它的人开玩笑。驴童则汗流浃背地跟在后面,骂它、打它、踢它或者用石块驱赶它,让它快些前进。这些驴童的眼力都很好,他们只消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是英国人,谁是法国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对于这些国家的语言,他们也都能简单地说上若干个单词或日常会话。他们甚至还明白点这些国家的发展情况。他们招呼游客骑他们的长耳毛驴时,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外国人走了过来,觉得他是个德国人时,就会大声喊:“这是一个漂亮的俾斯麦!”。俾斯麦说的就是毛驴。如果一个美国人过来,他就会喊:“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格兰特将军!”如果是英国人来了,就喊:“这里有一块上好的牛排,一个会思考的帕默斯顿。”对一个共和派的法国人,你就可以听到:“先生,这是了不起的拿破仑!”“这是一只最爱去法国的动物!”

位于我们的正前方,两个阿拉伯艺人正在那里变魔术。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有一个说书人,一群凑热闹的人围在他的身边,想花上一两文钱重复听一遍已经被讲过很多次的故事;一个黑人男孩演奏着好像笛子的乐器,踩着高跷跳舞。街上时不时走过几个骑在毛驴上的戴着面纱的妇女,然后又经过一队满载而归的高高的骆驼,每头骆驼的鞍子都用草绳连接着,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脚夫,头上还放着沉甸甸的袋子和箱子。他们一边赶路一边唱着号子,来维持队伍的节奏,实际上是在一直重复着几句歌词。另外一边又赶来一个烟袋清洗匠,他的手很脏,上面满是烟味,手上拿着一捆用麻线裹着的铁条。又走来一个卖水人,带着一只陶制的大水罐,口渴的人只需要很少的一点钱就可以向他买一碗清水。在街的另外一边,你可以发现,人们在高低起伏地进行着形式各异的买卖。街道上所有的房门都是面向大街打开的,往来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家店铺和每个房间的内部。那边一位长着安详地坐在一块坐垫上,用腿勾住一个淘气的男孩,正在从他头上逮法老时代就已经在埃及存在的大量生长的小生物。坐在旁边的另一老者,正向街上丢出一只刚刚把眼睛闭上的猫。它的尸体很快就会在街上腐烂,根本就没有人去关心它将散发出的臭味。帕夏刚刚从死猪旁边走过,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他从根本就没有看到这只死猫,开路的衙役根本对它不屑一顾,不愿动一动脚把它踢到路旁去。就在刚才提到的替孙子捉拿虱子的老者坐的地方,一位慈祥的白发老人安详地倚在支撑房屋的木柱上打瞌睡。他安静地闭着眼睛,自在地坐在那里,用枯瘦而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项链上的捻珠,嘴里念念有词。他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因为他的精神早已离开世间、进入了穆罕默德为信徒们所述说的天堂。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一声:“我们的未来是白色的!”这是卖牛奶的人在吆喝自己的牛奶。另一个卖西瓜的叫卖道:“你渴了吗!汁甜味美啊!”卖玫瑰的商贩喊道:“辛勤培育的,芳香之王!”卖葡萄汁的小贩则喊:“健康有益!清洗血液!”啤酒店对面站着一个矮个子的、七八岁的黑人小姑娘,脖子上用小绳挂着一个小篮子,不时怯怯地喊一声:“无花果,无花果,比糖果还要甜!”

不知是谁命令这个小女孩在这里工作,并给她编了这句广告词的!肯定是个老奸巨猾的生意人,因为小姑娘明亮的眼睛散发出梦幻般的光芒,的确甜美可人。虽然是黑色的皮肤,但难以掩饰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她那有些弱弱的声音和伸出的纤弱的小手,会使每个走过的人都不忍心离去而花上几文钱帮她一下的。我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个小姑娘。她的甜美的声音所表露的羞涩和那“无花果,无花果”的一声声叫卖,传入我的耳朵好像可怜的祈求。我决定在离开的时候,一定要给她一些帮助。我发现,我完全不是唯一一个被小女孩吸引的人。那个年轻的堂倌,在一个小时里已经跑到女孩那里三次了,每次都会买一个无花果回来。无从想象他是嘴馋还是出于同情的爱心?每当他靠近女孩时,女孩的眼睛就会散发出光芒,小脸会展现出非常幸福的神情。每当她把目光投向我们这一面时,同样的神色也会出现。

那个男孩背面对着我们,看起来是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我看到他不停地用手背擦着好似决堤的泪水。一个淘气的男孩怎么会哭泣呢?看来决不是一般孩子的苦痛使他感动、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任泪水肆虐。

小姑娘的眼睛投向了角落里的男孩,她发现他在哭泣,马上把自己的双手也捂住了眼睛。两个黑人孩子一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我无法解释我在干什么或者我为什么会这样做,但我的确站起来了,走了过去。男孩看到我过来了,站起来想离开,他在强抑着自己悲痛的情绪。我拉住了他的胳膊,温和地问道:“你为什么哭?可以告诉我吗?”

他盯着我的脸,擦干脸上的泪水,说:“因为沙格的无花果卖不出去。”

“你说的是对面那个卖无花果的小女孩吗?”

“就是她。”

“可你不是已经帮她了吗?我看到你过去买了好多次。”

看来,他以为我是在批评他的嘴馋,所以马上有些生气地说:“那些无花果我一个也没有吃,等主人走了以后,我会马上还给她的。我之所以买她的东西,只是想为了给她钱。如果她到晚上还赚不到五个皮阿斯特的话,她会受惩罚的,而且还会饿肚子,整个人会被绑到一根柱子上。而我每天必须挣八个皮阿斯特。今天我已经挣到了四个皮阿斯特的小费,啤酒店老板待会还要给我三个,我今天只需要再挣一个皮阿斯特就足够了。待会会有人给我的,这样我还可以给沙格二十个帕拉买她的无花果了。”

“你的八个皮阿斯特要给谁呢?”

“我们的主人。”

“和沙格的主人是一个人吗?”

“是的。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那么这个主人是谁呢?”

“他是最可恶的人,叫阿布德·巴腊克。”

“是他从你们父亲那里把你们雇佣来的吗?”

“不,我们的父母并不住在这里,在很远的地方。一个人突袭了我们的村子,摧毁了我们的茅屋,抓住了我们和很多别的地方的人去贩卖。他就是从那个人那里把我们买来的。”

“你们是奴隶啊,太可怜了!那么你们住的地方是哪啊?”

“我不知道,因为它没有名字。村子中间有条河叫做白尼罗河。

“那么你们部族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人们叫我们那里的男子东吉尤人。”

“那么怎么叫你呢?”

“普洛。”

“别哭了,孩子,你们会安全的。给你这十个皮阿斯特,给沙格一些,她今晚会有东西吃的,而且也不会被绑在柱子上。”

当我把钱递给普洛时,他激动地涌出了感动的泪花。他想说些什么,似乎是表示感谢,他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但却发不出声音。他向大街方向比划了一下,示意他想马上跑到他的妹妹那里,给她钱。但他考虑了一下,喃喃地说:“不,现在不可以,还是等主人走了以后。”

“为什么呢?”

“因为他会发现的,这些钱并不是她今天赚到的,而是得到的馈赠。所有的馈赠我们都完全上交,不和我们的收入一起算。”

“巴腊克经常到这里检查沙格的工作吗?”

“是的。他上午下午各来一次把钱拿走。我只交给他八个皮阿斯特,其他的偷偷藏起来了。沙格如果卖的不多,我会分一些给她。除此之外,我都藏起来,等钱攒够了,我会为自己和沙格赎身,重新回到白尼罗河去找东吉尤人。”

我们非常秘密地进行此次谈话。普洛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

“那么你已经积攒了多少钱了?”我问。

“快到四十皮阿斯特了。”

“你在巴腊克这里待了多长时间了?”

“很多周,很多周,很多,数不过来了。”

“有一年吗?”

“我不知道。”

看来普洛不懂得如何衡量时间,所以我换了一种问话的方式。

“那么你曾看到过几次去麦加朝圣的队伍?”

“两次。”

“你已经待在巴腊克这里两年了,你要牢记住!放心这不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会常常来这里喝啤酒的,或许我可以帮到你们,或者请求你们的主人放你们自由。”

在他感动的目光凝视下,我重新回到了我的座位。我原本想告诉男孩,告诉他实际上已经是自由身了,因为总督已经下令禁止买卖奴隶。但我没有,因为我知道这对男孩来说根本就没有用处。原来他们是兄妹关系!我很激动。这里到处都是令人感动的亲情啊!普洛帮助沙格,为了将她带出苦海!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没有忘记他的族人和他的家人。他想回家,所以他悄悄地攒钱。但普通的人是怎样诋毁这些黑人的呢?人们究竟是怎样看待他们的呢?一个白人男孩如果和黑孩子相同的年纪时,会有这么令人钦佩的感情吗?会有如此正确而又缜密的思维吗?肯定不会!谁要是觉得黑人是愚蠢之极的,否认他们同样具有善良的本性,那他就不仅是与所有的黑色人种为敌,更是对整个人类的蔑视。

说道这个巴腊克,德文的意思是创造幸福的奴仆!他的名字和他的行为是滑稽的对比!我原本想深入地了解一下他,但在这里做实在是有些唐突。如果我完全躲避他的注视去做,可能更有机会帮到他们,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帮助这两个孩子。我这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够的外国人能够帮到他们吗?巴腊克没有权利压榨孩子的劳动,让他们外出为他干活赚钱,这是一定的。他必须给孩子们自由,必要时我会到政府去告发他。

孩子来自于哪个部族,现在我已经可以确定了,他们是东吉尤人,属于丁卡部落,他们也被称为沙格人,这个称呼现在在开罗成为了小姑娘的名字。丁卡族是白尼罗河地带外形最漂亮的人种,他们身材高大,慈眉善目。所以男孩不像一般的黑人孩子那种发待和木然的特征,所以很显然。普洛如果在德国学校接受教育,绝对不会比任何德国学生差的。

我静静地考虑着这些问题,甚至最后竟引起了穆拉德的注意。他问我为什么这么安静,我告诉了他从剃他胡须的孩子那里听来的故事。他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我终于问他道:

“你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

“我劝告你不要去管这件事。你不仅会浪费很多精力、找麻烦,甚至会遭到迫害的。”

“为什么,奴隶制不是废除了吗?”

“那些不过表现在书本和文件里,在现实生活中仍然存在。没有任何政府会管理我的黑人是仆人还是奴隶。”

“如果我在一个实际的事情上列举出了证据,那么官府就一定会管理这件事吧。”

“是的,但是该怎样处理呢?我们就以埃及最高领导的家族为例吧。即使是总督家里难道只有男女佣人却不存在男女奴隶吗?你不要转变话题地回答我,我只需要你简单地回答说有还是没有!”

我无话可说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问题是显而易见的。你以为禁令问世以后,苏丹就停止贩卖奴隶了吗?或者你觉得,人们都不知道每年有不可计数的黑人在尼罗河上被贩卖到三角洲一带吗?人们只是充耳不闻,因为他们自己同样需要黑奴。他们的家人需要佣人、内室守卫和女仆,而这样的人并不是应有尽有,他们只能去买。我劝你不要操心这件事。”

实际上我不能否认纳西尔有道理,但我在情感上排斥他的理论。

我差点重新陷入之前的思虑之中,但又发生了一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旁边胡同口过来了一个人,他的外形真是吸引人啊。他高大挺拔,非常强壮,很显然他是一个强壮无比的人。这从他的脸上轻而易举的看出,他有结实的下巴、肥厚的嘴唇、高高的颧骨、宽宽的骨骼分明的额头。他的整张脸都是一种深铜色的颜色,这代表着他的血管中流淌着黑色人种的血液。他挺胸抬头地迈着高傲而轻缓的步伐走出胡同,直直的朝着啤酒店走来。他的姿态、他的神态、他的整个外形,都在以最直白的语言告知:我就是我,无人能及?在我面前你们都是微不足道的!

这个人马上引起我的很大的反感,真是无耻之极。但当时我完全不知道,我单纯的感觉上的反感那么的准确,当然更不清楚,他和我之间天生注定还要发生很多次重要的交集。

他来后,屋里的所有人,除了几个例外,都匆忙的站起身来,向他弯腰欢迎,同时把手放在心、口和额头上祷告。他以根本看不出来的点头作为答复,然后穿过众人,消失在曾经提到很多次的那个后门中,同时朝着黑人小堂倌挥了挥手。我看到,小堂倌的脸上布满了恐惧的神色。普洛回过头看了他妹妹一眼,小姑娘担心地走了过来。我看到她眼中蓄满了泪水,甚至整个人都在颤抖。小堂倌拉着沙格的手,从后门进去了。

这个人难不成就是巴腊克吧?是的。他是来收取孩子们的收入的。我担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我似乎有种感觉,孩子们需要我的帮助。不管我有没有权力和义务,我都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助他们,我内心产生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

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小声的但是充满恐惧的哭泣声。我马上跳起来冲向门外。门的后面有一个小院子,在这里我看到了那个裹着绿头巾的人。他用手抓着沙格的头发,把她拽到了空中。小姑娘吓得不敢哭泣来表达自己多么的痛苦。小男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请放过我的妹妹吧!放下她,我会为她付钱的!”

那个家伙仍然不肯松开抓住小姑娘的头发的手。他朝男孩奸笑着说:“你不止有这些钱,比你告诉我的还要多,是不是?我早就猜到了。快交出来!否则——”

他停止了,因为他看到了我,看到我飞快地向他走去。他仍然没有松开手,向我喊道:“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马上把孩子放开!”我大声呵斥道。

这个埃及人像野兽一样咬牙切齿,但我无所顾忌,因为他没有照我说的做。于是我向他胸膛击过去一拳。他松开了手,小姑娘掉到了地上,因为害怕她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那家伙后退了两步,压低了身体,攥紧了拳头,想向我冲来。

“站住!”我警告说,“难道先知的后代可以随便打架斗殴吗?”

这句话有了效果,蹲着的他站了起来。可我真是不想形容他的脸色呀!那真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原来的颜色早已变成了讨厌的铁灰。他大张着口,露出两排尖利的黄牙,眼睛闪着光芒,呼吸急促。

“混蛋!”他嚎叫着,“你在对一个显贵动手。你知道我吗?”

“不。”我平静地回答,眼睛紧紧盯着他。

“我是贵族巴腊克,我是圣卡蒂里纳兄弟会的主持!”

噢,原来他就是这里那个虔诚兄弟会的首领,闹鬼的少校财产的继承人。在埃及这样一个兄弟会的首领如果本身是创始人会被称为会长,不然就会被叫做主持。这个野蛮的人以为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会吓得向他求饶,但他完全想错了。

“这我相信,但你的行为不是在玷污显贵先知的后代的形象吗?而且完全不像一个如此有名的虔诚的兄弟会的首领呢?”

“你对我的经历和行为了解些什么!你没有看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向我俯首问候吗?赶快给我跪下吧!你打了我,你必须为你的行为赎罪。”

“我不会为任何人跪下的,因为我不是穆斯林,我是基督徒。”

听到这句话,他更加激动了。

“一个基督徒,一个异教徒,真是一条罪恶的狗!”他向我狂叫,“你竟敢冒犯显贵巴腊克!你最好在出生时就死在你母亲的手里,我现在要用铁链把你锁上,然后——”

“住嘴!不要太狂妄!”我打断他,“从你嘴里说出的话真是让人觉得可笑。你不要自恃过高!你我是同样的人,你没有权利处罚我。如果我犯了法规,只有我的领事才能处置我,但我根本就没有错。我的领事不会去理会你是不是什么显贵,或者会长、主持。在他的准则面前,你和一个脚夫或一个烟袋清洗匠没有区别。”

“狗!狗崽子!你就是狗崽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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