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襟袖朱颜人似玉，也应同向金樽老

蒋诩之径不开，王猷之舟时出。秋水迢遥，寒林萧瑟，野兽暮号，群鸦晚集，鹤唳霜惊，鸥眠月直，过耳伤神，仰天呔息。山气兮江光，春阳兮秋色。嫖姚空旧筑之坛，郎将有先陪之戟，蛟龙非遇雨之期，鲲鹏无御风之力，韩王孙之城下，知已谁人；宋如意之堂前，伤心何极。下江但见夫绿林，圯桥未逢夫黄石。此孤臣所以辍食而拊心，枕戈而于邑者也。

——夏完淳《大哀赋》

《大哀赋》是最能突显夏完淳性情与才华的作品，文章用典随性，气势奔放，情感沉郁顿挫，夏氏惜时事之心了然。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夏完淳身上闪烁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豪迈与壮美。他天资聪颖，5岁便能读经史，7岁能诗文，9岁诗集《代乳集》传世，15岁参加抗清斗争，17岁慨然而死。他的死在数个世纪以后依然令人为之动容，他的殉国与殉道精神代表了拥有独立人格的江南知识分子的决绝。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像一颗猛烈燃烧的流星，在晚明的天空留下辉煌灿烂的瞬间。

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用泰翁的这句诗来形容明末少年英雄夏完淳的一生，极堪当。他的人生只有短暂的十七年，但这十七年却宛若巨钻出山，其质素蕴含万古之精，其琢磨耗费百千之工，则其面世如日星之绚烂，耀眼的令人睁不开眼睛。这是一颗吸取了天地灵气，阴阳精华的顽石之玉。他生时则携带千山巨脉之灵气，死则化身万岭之魂，令人若睹崔嵬浩然的亿万峰峦。既有倾慕之意，又有难以企及之感，惟有叹之，惜之。

崇祯四年（1631年），松江华亭县（今上海松江）夏家大宅里传来一声响亮的男孩啼哭声，一个丫鬟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产房，大声喊道：“夫人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

廊檐下站着的男主人夏允彝手中攥着一卷书，一派玉树临风的潇洒模样，当他听到丫鬟的话后，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手中的书卷跌落在地也顾不得捡，就进了产房。夏允彝35岁喜得贵子，起乳名端哥。《说文解字》上说：端，直也。按：立容直也。夏允彝在儿子的乳名里赋予了“持身端正，立容乃直”的含义。端哥就是夏完淳，名复，字存古，号小隐。从“复”这个名字，颇能看出其父夏允彝的一番苦心，“复”者“复社”是也，这是由江南知识分子张溥等人发起的一个组织，以讨论时政，针砭时弊为务。由此可见，夏允彝也希望儿子做一个对国家民族有责任感的人。

夏完淳属于天才儿童那个级别，三四岁就能识字断文。夏允彝对儿子要求十分严格，不但要其读圣贤之书，还要像圣人一般养浩然之气。加之与夏家来往的多是社会名流，如大名士陈继儒（此人脱略行迹，十分潇洒，类似于宋代隐士林和靖一类人物）、陈子龙、张溥、钱旃，甚至文坛宗匠钱谦益也与夏家有来往，可以说其家座上客多为人中之龙凤，故而小家伙天生就有一种名士的执着与悟性。据《砥斋集》记载，夏完淳“生有至性”，整日端坐书房，手握书卷以为乐事。大夏天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光着屁股在池塘里玩水嬉戏，而他却在父亲的书架前煞有介事的翻看一些大部头著作，颇得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的神韵。嫡母盛氏心疼他，叫他去玩耍，他却把玩耍当做苦事，玩一会儿就回来继续读书。这一点笔者深有心得，笔者幼年即读书成癖，故而早熟，无法融入同龄之人，于是乎干脆更加痴迷的埋首书海。夏允彝倒是随性，既然儿子喜欢读书，便任其自然。

5岁的时候，夏完淳正式进私立幼儿园（私塾）读书，并已能读懂“四书五经”，老师令其讲述经学大义，小家伙常能切中肯綮。偶尔小家伙发问，居然将老师问住。其父夏允彝是一个十分率性的人，虽然曾习八股之学，但却未沾染八股习气，因而对儿子的独立思考精神十分赞赏。夏允彝好友陈子龙时常来夏家，看到小家伙聪明伶俐，就与他逗乐，辩说学问。陈氏本来是开玩笑，但夏完淳却十分认真，长问出一些非常专业的问题，陈子龙由此再也不敢有小觑之心，也更多喜爱之心，后来更是当了小家伙的老师。

大约在崇祯九年（1639年），夏允彝被任命为福建长乐县县令，他赴任时将儿子夏完淳也带上。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目的在于知行合一。从松江华亭到福建长乐路程虽不远，但在古代的交通条件下仍然是一条长路。那个时候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马车，这一路上的走走停停使幼小的夏完淳眼界开阔不少。

赴福建之前，夏允彝特别带儿子去拜访嘉善（今浙江嘉善县）名士钱旃。古人有订“童婚”的习俗，钱旃的女儿钱秦篆就是夏完淳未来的妻子，钱旃自然是准岳丈了。至于钱秦篆和夏完淳订的是娃娃亲，或者是指腹为婚，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钱夏两家在两个孩子幼年就确定了婚姻关系则是无疑的。囿于时代的局限性，这也无可指责。

话说那一天风和日丽，夏完淳打扮的甚是齐整，一领素白长袍，粉底短靴，黑亮的长发用束发冠起在头顶，细瓷般的脸儿更是精致，活脱脱一个哪吒三太子转世。父亲带着他进了钱家大院，院中假山巍峨，流水潺潺，不知何处传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夏完淳侧耳细听，听的廊下有人在跟着这柔媚的唱腔吟唱，便紧走几步朝廊下去。原来钱旃暑日无事，便招几个家养的小戏子唱戏，忽见爱婿夏完淳和亲家翁夏允彝到来，顿时喜出望外，一边招两个儿子钱默和钱熙出来相见，一边命私家大厨整治几个酒菜出来。

钱旃与夏允彝絮叨了一些日常之事，话题又转向时政，不免发起浩叹。一边的夏完淳和两个舅子哥谈的正欢，忽然转头问钱旃：“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如此大的一个问题，出自童子之口，钱旃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汗颜啊），胡乱搪塞道：“我所重所学，与汝父无异同。”据说事后钱旃曾抹着汗珠子对夏允彝悄悄说：“允彝兄，还是你教子有方，我领教了。”夏允彝心中自豪，表面上却故作谦虚的说：“你的儿子们都不差啊。”钱旃连连摇头，自叹弗如。无怪乎当时的大名士陈继儒会对小家伙欣赏有加，还写下了“包身胆，过眼眉，谈精义，五岁儿”这样的句子。

这次翁婿相见，夏完淳并未直接见到钱秦篆，但是钱秦篆却在门后偷偷将这个未来的夫婿看了个够。也许，对于他们来说，爱情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然而这一刻却已经种下爱之因，尽管这要到十年之后才真正结出果实。十年之后，他们的爱情之梦才刚刚开始，但却很快就被战争的血与火打断，一个粉身碎骨，一个托身古佛青灯，这等惨变的情事是何等的痛彻肺腑。夏完淳曾在《满江红•无限伤心》一词中写道：无限伤心，吊亡国云山故道。蓦蓦地，杜鹃啼血，棠梨开早。愁随花絮飞来也，四山锁尽愁难扫。叹年年春色倍还人，谁年少！梨花雪，丝风晓；柳杨枝，笼烟袅。禁三千白发，镜花虚照。襟袖朱颜人似玉，也应同向金樽老。想当时罗绮少年场，生春草。他也曾想与玉人白头偕老，可是历史却没有给他机会。

夏允彝到福建长乐后，以百姓为本，废除当地多年的积弊，兴修水利，调整官员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清理陈年旧案，轻减刑罚，用教化来抚育人民。由于他为人清廉，熟悉法令政策，又颇有办事的才干，所以不几年就改变了凋敝状态，使长乐县呈现出欣欣向荣之象。不但长乐境内百姓安居乐业，就连周遭县的百姓也争相移居，甚至请夏允彝去裁决难断之事。

这段时光，是夏完淳一生中最快乐，也最清闲自在的时光，他和姐妹亲戚同辈人结成诗社互相唱和。他的姐姐夏淑吉是位女诗人，字美南，号荆隐；他的妹妹夏惠吉也是一位女诗人，字昭南，号兰隐；与号小隐的夏完淳合称“空谷三隐”。夏完淳的两位舅子哥钱默、钱熙，他的嫡母盛氏的侄女盛蕴贞也都颇有才名。尤其是钱默8岁就能作诗，15岁就考中进士，是和夏完淳一样的天才儿童，二人之间酬唱之作甚多。可以说，这段时光的夏完淳就像贾府中的宝玉，过着联诗结社，饮酒唱和的日子。其父夏允彝把他9岁之前写的诗词辑录成集，是为《代乳集》。亲朋好友争相阅读。他的老师陈子龙在编订当代诗人的诗歌选集时，特别把他的几首诗也收录其中，一时间江南士林无不知其才名。

夏允彝在长乐县五年，励精图治，终于引起了明朝中央政府的注意。崇祯十五年（1642年），吏部对全国范围内县令进行考察，铨选出廉洁奉公，才识卓著的七人，夏允彝独占鳌头。崇祯帝当面考问，破格提拔他，准备委以重任。谁知夏允彝的母亲顾氏却病逝了，按照中国封建时代的礼制，官员祖父母、父母辞世，必须向上级申报，然后卸任奔丧，称之为“丁忧”。崇祯帝虽然欣赏夏允彝，但却也不敢破坏祖制，只好让夏允彝回家奔丧。这是夏允彝唯一可能获得重用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夏完淳也是借这次机会游历了京城，对北国有了一个较深的认识。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明朝灭亡。李自成的大顺政权维持不久，就被满清的铁骑碾的粉碎。夏允彝感念崇祯帝的赏识，决定投身抗清，有一番作为。他曾拜谒史可法，商量恢复河山的方略。但是立足南京才一年的南明弘光政权很快就因腐败和清军的进攻而倒台了，夏允彝的复国梦破灭。国破君亡的惨剧折磨着他，这种情绪也传导到了夏完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