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后袁世凯时代,天下,还是北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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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和段祺瑞也许都没有想到,在他们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制度的陷阱。举国一致赞同恢复的民元约法,充其量只是一个过于粗疏的宪法草案大纲。今天来看,这个大纲十分粗糙,上面所规定的政府制度,有着太多的含混不清。真要切实操作起来,国会、总理和总统之间的关系和权限很难界定。
张勋复辟,实际上是洪宪帝制的一种延续,也是后袁世凯时代政治的一场突变。突变之所以发生,直接的刺激和诱因,就是府院之争。
府即总统府,院则国务院,或者说总理府。所谓府院之争,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而言,就是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祺瑞之间的争斗。政治就是打架,王朝政治,暗斗多,两人恨得死死的,但见了面,堆得一脸的笑,掉下来能砸到脚面。朝堂之上,打不起来,也不能打,上面有个皇上呢。较劲,只能在私底下。俩人,或者几伙人斗来斗去,下手,都是借着皇上打人,隔空发力。民国了,政治斗争至少在一个场合可以公开化了,吵架拌嘴可以在议会里来,姑嫂勃谿的范儿,可以再现于大庭广众之中。晚清的咨议局开会,还只是吵吵嚷嚷,而民国的国会里,动辄拳脚相加,墨盒乱飞。墨盒是石头的,飞起来危险很大。后来工作人员干脆把国会议员面前的墨盒固定了,免得伤人。袁世凯活着的时候,政治还有一个中心,袁世凯死后,总统、总理、国会,谁都想做老大,但谁也不是老大。政治斗争依旧,但发力方式,却有了本质的变化。让人感觉,虽说斗得激烈,但愈发没了章法。
一般来讲,政治斗争,是要凭实力说话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黎元洪和段祺瑞之间是斗不起来的。段祺瑞是北洋之虎,而黎元洪,充其量只是一只住到了中南海里的猫。段祺瑞是袁世凯之后,当之无愧的北洋领袖,多数的北洋旧人,无论有势力无势力,都服他。用周作人的话来说,“府方的谋臣便只是掉笔头的几个文官,院方的党羽却都是带枪的丘八”[1]。但是,后袁时代的情势,却造就了这场纷争。
北洋三杰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王士珍虽说是北洋之龙,却只是一个事务性人才,老实,能办事,但于政治没想法,也无所求。冯国璋倒是员战将,至少,按教科书打仗,没有问题。辛亥革命的时候,被派去镇压武昌起义,在兵力不敌革命军、海军又倒戈的情况下,居然将武汉三镇连克两城,剩下一个武昌,也是指日可下,仅仅是因为袁世凯不想打了,才罢战休兵。但对此,前线指挥的他,却怎么也想不通。没办法,袁世凯只好用段祺瑞把他换了下来。只有段祺瑞,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跟他的主公心领神会,话都不用说明,点到即止,一点就透。段祺瑞一介武夫,居然南北议和也能插上一脚,插得还恰如其分。虽然说,革命后的政权之果落到袁世凯的手中,有情势上的必然,但如果没有段祺瑞出色的配合,这个过程未必会如此顺当。正因为如此,拥段的人们,称段的功业为三造共和,第一造,就是辛亥这段的表演。
当然,就后袁时代而言,段祺瑞更抢眼的表现,是反对袁世凯帝制自为。在袁世凯,他是严修一类的诤友;在北洋团体,则是有先见之明的高人;在反袁者看来,则是拥护共和的倒戈者。这样对帝制不合作的姿态,在洪宪帝制期间北洋团体一片趋炎附势的三跪九叩中,特别难能可贵。再加上但凡北洋系统的军校,包括保定军校,段祺瑞都做过总办(校长),几乎所有的北洋将领,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这样的人脉,加上这样的威望,由他来继承北洋的遗产,的确是众望所归。这其实也是袁世凯的意思,袁取消帝制后,就把段祺瑞请了出来,郑重道歉,委以重任。很快就让段祺瑞取代了徐世昌,取消了不伦不类的政事堂和国务卿,让段做了总理。临终,又托以后事。其实,由于段祺瑞反对帝制,袁段二人芥蒂不小,在段祺瑞称病不出期间,据段的仆人回忆,袁世凯送来的参汤什么的,都没有人敢喝,只能倒掉。原来亲如姐妹的于夫人(袁的正妻)和张夫人(段的妻子),也没了来往。[2]最终把大事相托,还是看在段祺瑞的能耐上。从这点看,袁世凯确有知人之明。
我们知道,尽管西南讨袁,袁世凯也真的就因此而翘辫子了,但如果老袁的命硬一点儿,就是不死,赖在总统的位置上,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但西南方面也奈何他不得。因为天下,还是北洋的。北洋将领中有人也反了,但那是由于帝制,由于地方反袁势力的压力。致袁命的“二陈汤”(四川陈宧,陕西陈树藩,湖南汤芗铭),至少有两味药,是迫不得已。依当时的情势,只要袁世凯不死,硬赖,还是能赖下去的。袁世凯一死,换上帝制期间表现不错的段祺瑞,西南方面,可以接受。连孙中山都一个劲儿夸他,说他“劂工甚伟”[3]。而在拥戴他的北洋人看来,共和再次重生,就是段公之力,所谓再造共和是也。不仅挽救了共和,而且挽救了北洋。
再看黎元洪,在晚清官场,黎元洪位不过一个小旅长(协统),而段祺瑞则是江北提督,进而北洋军统(军长)。如果不是革命党人群龙无首,强拉他做了革命后的鄂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充其量也就是个没了兵的将军。在袁世凯的天下,欲求复出都难。但是,人说命相好的黎元洪,就是因缘际会,成了首义元勋,然后,做了副总统。底儿潮,资历浅,在重资历的官场政界,被人看轻,没有办法。但如果后来表现不俗,也未必不能服人。可惜,在袁世凯时代,做了副总统的黎元洪,显然不是黎元洪的文胆所谓的“位备储贰”,多少有点像袁世凯华贵的囚徒。来北京之初,袁世凯把黎元洪安置在中南海的瀛台,这个戊戌政变后囚禁光绪的小岛,第二次锁了一位政要。如果说,二次革命之前,黎元洪这个副总统,还有湖北这个地盘、若干隶属他的军队,那么,一旦进了北京,就只能唱虎落平阳了。只是,他又并不是一只虎。
不是虎的黎元洪,在袁世凯的猜忌中,得以自存。搬到东厂胡同之后,黎元洪已经成了一个摆设。但是这个摆设,在洪宪帝制之时,却犯了一回倔,死活不肯接受袁世凯封他的武义亲王的爵位。就连年终,袁世凯给他送礼,红帖上有“赏武义亲王”字样,都拒而不受。过了一日,袁世凯去掉了他给黎元洪的头衔,改用“姻愚弟袁世凯”名义(袁和黎是儿女亲家),黎元洪方才收下。[4]这迟来的倔强,给黎元洪带来一些好名声,但对他的实力却没有任何影响。西南军阀不是他的人,北洋系也对他不信任。依法统继承总统职位的黎元洪,依旧是个无权无用的老实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他是老实人,而非枭雄,北洋系才能容他“登大位”,而西南方面也才能接受他。然而,人的自我观照,跟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永远都不能合拍的。况且,袁世凯倒台,北洋系发蔫,对于黎元洪,舆论上一致看好,西南方面,也表示拥戴。即使一个老实人,在突然之间近乎举国一致的忽悠中,也会膨胀起来。在他就任总统之前,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去见他,这个即将上任的总统自信满满地宣称:“我已经找到了获得各派合作的办法。”甚至谈到他要改革国会,至少要瘦身一半。[5]应该说,这样的自信,委实是太满了。
段祺瑞跟袁世凯不同,这个懂政治的武人,性子相当直率,没有袁世凯那么多手腕,也没有袁世凯那么多心机,但却比袁世凯更加刚愎自用。如果放在袁世凯还活着的时候,大概段祺瑞不会买黎元洪的账。在现实生活中,俩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交集。他应该不会像袁世凯那样,为了拉拢这个可能的敌人,与之攀儿女亲。当然,在那个时代,黎段之间,也不会斗起来。但是,洪宪帝制的失败,让情势发生了变化。袁世凯死了,北洋系也随之受挫。从废弃约法,废置国会,走到称帝,袁世凯走得太远了,北洋这个摊子的继承者,即使没有举国一致恢复民元法统的呼声,也会考虑改弦易辙。虽然,段祺瑞并不真的相信议会民主体制,但他乐意试试看,毕竟很多西方国家因此而强大了的。美国公使芮恩施记录下了这位后袁时代第一任总理的话,是这样的:“我并不期望从恢复国会中得到很多好处;党派斗争和与政府作梗的情况将会层出不穷。但是,至于这种通过清谈进行治理的古怪的现代方法,我基本上看不出它有什么优点,但我还是愿意让它得到一种公正的试验。”[6]即使在后来,受困于府院之争,督军们也叫嚣要推翻国会之时,段祺瑞依然认为,不能用武力变更国会,这样做的话,会诱使武人不断干政,导致共和体制的垮台。[7]
后袁世凯时代,几乎看起来举国一致的拥戴,让原来一直投闲置散的黎元洪有了一些底气,至少,让他周围的人,气粗了不止一分两分。反过来,很有脾气的段祺瑞,却一时间变得很低调。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受命组阁,提出了内阁名单,亲自送到总统府,让黎元洪定夺。黎元洪也就不客气,提出两个人——唐绍仪和孙洪伊必须加入,三个人——刘冠雄、章宗祥和曹汝霖必须换掉。当时内阁一共才九个部,一下子动了五个人,可谓伤筋动骨,但段祺瑞居然也忍了,至少没有当面表示异议。[8]然而在袁世凯时代,段祺瑞却没有这样恭顺过,很少亲驾总统府不说,做陆军总长的时候,要用徐树铮做次长,老袁不高兴,说到处都是东洋刀,但段祺瑞还是坚持用了。袁世凯成立陆军模范团,用袁克定做团长,段祺瑞也持异议,最后逼得袁世凯不得不自己来干。此时,段祺瑞的恭顺随和,显然是想争取跟总统处好关系,开一个好局。此时的段祺瑞,不仅对黎元洪恭顺,对恢复的民元国会也相当友好。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反袁世凯之道而行之,就得先按宪政国家的规矩办试试。对此时的段祺瑞来说,袁世凯的教训,实在印象深刻。一般来说,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启,如果前一个时代的当家人失败了,这个失败对后来人的触动必定很大,会自觉不自觉地寻找教训,力求避开前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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