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之爱是无私的，它并不寻求自我。爱者侍奉于被爱者，寻求和她的完美合一。但整个男女之爱是神圣与世俗的结合。世俗之爱寻求其自己。我在被爱者中寻找我自己，我与她搏斗是为了从她那里夺取自己。我们彼此纠缠不清，混合、掺杂在一起。她中有我，我中有她。事情不该如此，因为这是混淆与混沌。因此，我要获得一个完整的自我，从被爱者中分离、独立；她也要分出自我，与我彻底区分开来。我们的灵魂中有一片微光，既不明亮又不黑暗。那光亮必须收拢、净化，那黑暗则必须沉积。它们必须是相反而独立完整的两方，互不参与到对方中去，每一方又都独立存在。

我们就像一朵玫瑰。在渴望合一的纯粹激情中，在渴望区别与分离的纯粹激情中，在一种不可言喻的分离与可爱结合的双重激情中，这种新的格局终于形成，这就是超越，两个纯粹独立的个体演变成一朵玫瑰花的非凡天堂。

但当男女之爱完整的时候，它是双重的。它融化为纯粹的共有，同时又是纯粹肉体的摩擦。在纯粹的共有中，我成了爱的全部。在纯粹、狂烈的肉欲激情中我被燃成本质。我从本体中被驱赶出来，变成纯粹分离的个体。我成了单个的自我，不可侵犯，独一无二，就像宝石，也许当初它们曾从混乱的泥土中被驱赶出来，从而形成其自己。女人和我，我们就是混乱的泥土。在极度肉欲之爱火中，在强烈的摩擦中，在毁灭性的火焰中，我被摧毁，成为她必不可少的他者。这是毁灭之火，世俗之爱。但只有这种火焰才能把我们净化成个体，把我们从混沌一片中熔化成独一无二的宝石般分离的个体。

所有男女间完整的爱都是这样双重的，这种爱既是一种融为一体的运动，又是一种强烈摩擦与肉欲满足的燃烧，燃烧成相分离的清晰个体，不可思议的他者与分离。

爱的五个比喻

没有人摸得透爱的本质。爱就像天上的鸟儿，用奇特的语言吟唱着。它飘然降临于我们之间，不知来自何方，更不知会于何时怎样离去。它唱出的天然曲调，即使疲惫不堪的沉重心灵听了，也会怦然心动，应之以充满勇气的调子。

爱的种类不计其数，多如时间长河中的无尽岁月。我们每一个人都能给予许多不同类型的爱。我们不可能用同一份爱去爱两个生命，即使是对两只狗，我们也会给予它们不同于彼此的爱。对于每一个我们所爱的人，我们赠与的都是色彩和价值各不相同的宝石；而对于天堂中那未知的主啊，谁又说得出我们对他的爱是哪一种呢？然而即便在这种爱（自然的崇拜）中，我们也发现了同样沁入灵魂的震撼之气。

若是仅凭空谈，我们恐怕并不能更接近爱的本质。学术阐释用处甚微。上帝并不对事物进行学术阐释，而是创造事物本身。生命在我们四周展开了无数创造物的集合，我们必须从中找到自己的道路，在沿路前行的过程中，尽力拾取我们力所能及的些许知识。容我选择五个比喻，来说明这新生命的觉醒意味着什么。

一、我们难道不说，没有爱的生命就像没有点亮的灯？它虽然就在那儿，却不被人需要。然而一经火苗碰触，它便颤动、发光，成为房间的中心。光线所到之处，每一样东西都如同新近镀金的一般。正如恋人的眼睛，所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簇新的。

二、或以即将死于干旱的枯萎植物作比。太阳光将它烤焦了；根须扎在日益干硬的泥土里，不停地寻找着水汽。植株焉下去了，耷拉着脑袋；它愈来愈虚弱，就快死去了。正当此时，雨落下来了，一簇喃喃细语着的浑圆而芬芳的液滴，是最纯粹的生命，是提炼的精华，是生命的必需。在雨的洗礼下，这株植物又挺立起来了；它畅饮着、欢庆着。夜晚，它恢复了自己的生命力；清晨，它从阳光中积聚的热量在雨的助力下，绽放出了彩色的鲜花。我曾经认识一个被艰难生活和过剩激情折磨的人。我目睹爱降临在这个男人身上，将他从困境中拉起，使他焕然一新，重新站了起来。他的身上喷发出一股色彩和光辉的洪流，转化成现在以炽烈力量刺激了千万人的创造性工作。

三、还可以那超然独立的竖琴作比。它金黄、尊贵，却被疏离的寂寞包围。而后有曼妙的手臂来到它身边，弯曲的手指拨动琴弦，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动人的旋律。竖琴活过来了，从琴头到金黄的脚座都震颤着、欢庆着。

四、或想象一所没有点灯的房子，夜幕降临，空空如也。窗口漆黑，房门紧闭；清新的风在它四周兜兜转转，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入口。屋里的空气沉闷厚重，晕晕乎乎，渴望着重新融入外面的清风。此时，随着脚步声，持钥匙的女人来了。窗户打开了，被囚禁的空气一涌而出，清风进来了。灯亮了，炉火也被点燃了，光填满了所有的门窗。桌子铺起来了，听得见一阵脚步声，又是一阵脚步声。整座房子光芒闪耀，活起来了。

如果乐意，你还可以举出许多其他的比喻，比如小天鹅春天披上的白色羽衣，又如幼嫩的小花儿，张开杯子般的骨朵，让太阳为它们注满金色的琼浆。所有的生命都满是这样的比喻，因为自然的法则规定了，爱，力量，美，快乐，都是一体的。

五、最后我只想再加上一个意象，只因它曾予我喜悦。沙特尔大教堂的北门上有一幅雕刻画，大概有六百多个年头了，表现的是上帝创造飞鸟。上帝仪容非凡，还很年轻，不过三十八岁左右，表情甜美无比。在他身后的是圣子，年约十七，身高形容与上帝相仿，只是没有胡须。圣子脸上也是同样甜美的表情，仿佛在这两张脸上都正绽放着妙不可言的微笑。圣父手中握着时间所开辟的东西，很可能是一只小鸟。何等幸运的时刻！何等吉祥的念想！难怪他们都是一脸喜悦。小鸟从未令上帝失望，不像我们这班上帝的野孩子。从那时起，每到春天，这些小生命就仰头向天歌颂他，因为爱戴的喜悦，因为秘密的巢穴。

想象和思索往往能使人增长些许智慧。现在，我们或许可以说，爱是灵魂散发的光与气，是天赐的能量，是流动的力。

这力与能量受着某种精神的触发，在我们体内的广阔王国中奔腾。其中的生命起了一股温柔的骚动，一波接一波的欢乐、渴望、悲伤、狂喜奔涌起来，组成了一支震颤的乐曲，这音乐，常常让整个身体都随之摇摆和颤动。

我爱上了爱，我真喜欢它，它存在于粗汉跟他的狗说话时脸上的微笑中，存在于圣方济各和圣女贞德的热情中。那造物的闪亮火焰，它插翅飞翔，赋予人们口才。它是音乐的大师，是一切欢乐的主宰，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