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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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义原今天的脚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放得缓慢,不是上课的疲劳让他的脚步变得蹒跚,而是他心里有气,憋着一肚子的火。一股股的怨气从心底里直往上蹿,压都压不住。没办法,他就试着踢路上的小石头。此时,在他的心中,一块小石头就是一股怨气。他用力地踢着,不断地把这一股股的“怨气”踢进路边的渠道里。
他恨王玉花。
一想到这个妖艳照人、水肥草丰风情万种的女人,他的心里就像喝了一瓶敌敌畏一样难受。本来今年转正的名额是他秦义原的,他教龄长,年年教毕业班的化学课,教学成绩突出,又是学校领导。可偏偏是这个臭不要脸的王玉花,硬是凭着自己漂亮的脸蛋粘上了好色的张建国。上边转正的名额刚下来,张建国就让王玉花填了表。当秦义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张建国早已把王玉花填好的表连同手续费交到了县教育局。装着一肚子怨气的秦义原找到了秦校长,他要讨个说法。
“秦校长,我觉得我们学校不公开民办教师转正的条件、程序,不进行教师民主评议,由张校长一人说了算,将会引起民办教师的腹诽和抗议。”一见到秦校长,秦义原就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老秦,你是说王玉花老师转正的事?”秦校长不解地问。
“秦校长,王玉花教龄比我短,学历低,平时教学成绩差,她凭什么符合转正的条件?”秦义原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秦校长把手一摆,叹了口气:“老秦,你说的这些都无关紧要啊,这年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多着呢。上面只认证书不认人,从来就不管这些证书是怎么来的 。连我也没想到,一夜之间,王玉花老师就拿出了一大摞证书,让我无话可说。老秦,你是学校领导,又是党员,思想觉悟高,这次你就别和王老师争名额了,也别向上边反映了。你就忍耐一下,等以后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先考虑你。”
走出秦校长的办公室,一向斯文的秦义原不由得就骂了句:“骚货,脸皮真是皇帝他妈——太后(厚)!”
他恨张建国。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色狼,就靠着他大哥的关系,他就在学校里一手遮天,胡作非为。他秦义原最看不惯张建国那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每每有女学生从他跟前走过,他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女学生的前胸不放。以至于女学生只要一看见他,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小心地躲闪着他。每次开教师会,他总是对王玉花、钟英梅两位女教师大加赞扬,说她们工作态度端正,备课书写工整,作业批改认真,教学成绩突出,极尽阿谀逢迎之能事。而像杜玉梅、辛玉信、李宝华等在工作中任劳任怨的优秀教师,他却极少表扬。
他恨自己。
想想自己,年过不惑,全校只有他和辛玉信、杜玉梅、刘正义四个人没有转正了。平心而论,在已经转正的教师中,绝大多数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出来的,而王玉花、钟英梅能够转正,就让他窝了一肚子的火。当然,要论能力,钟英梅也是能考上的,可她让张建国给她改了教龄,提前两年考上师范,这不是违反上边的规定吗!王玉花教龄短,学历低,教学成绩平平,超生孩子违犯计划生育,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谁知一夜之间,王玉花就拿出了县优秀教师、县教学能手、大专学历、国家级论文的证书和计生办的证明材料。要不是神通广大的张建国出手相助,谁能相信,一个一直把成语“直言不讳”说成“直言不韦”,竟然不知道“孙文”就是“孙中山”的历史老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对这些人的得势,秦义原认为国家的政策还是正确的,只不过是被张建国等人篡改罢了。
跟大多数已经转正的民办教师相比,秦义原只觉得自己时运不好。他终于明白了:船的命运在于漂泊,帆的命运在于追风逐浪,人生的命运在于把握。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靠自己奋力拼搏,再也不能妄想着天上掉下馅饼来,就是掉下馅饼来,落到自己手上的概率也是极小的。为了能考师范,星期天一回到家,老婆美英就把他当“财神”供着,什么活也不让他插手,让他一门心思地复习功课。时不时地给他做好吃的,说是补充营养,增强记忆力。每天晚上,夜阑人静,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而他却趴在桌子上,挑灯夜战。一道道的政治题要背,一道道的数学习题要演算,一篇篇的文言诗文要背诵。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他花费了两个晚上的工夫,才磕磕绊绊地背下来,总算记住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两个重点句。前几年民办教师一直是考师范,今年上边却让民办教师考师专,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复习得差不多的初中语文、数学、政治三科不考了,要参加考试,就必须抓紧复习高中课程。他虽然知道师专比师范的级别高一些,但这时的他已经不去考虑级别的高低了,只要能把自己的户口转为非农业人口,能拿到比原来高的工资,能挺直腰杆地站在众人面前,他就满足了,他才不去管什么“师范”、“师专”呢。
一开始,他的语文、数学、政治已经复习得差不多了,他自己也觉得今年考师范是稳操胜券十拿九稳,连夜里做梦他都梦见自己考上师范了呢。以前学习《范进中举》这篇文章的时候,自己还对范进50多岁中举感到好笑,认为范进是封建社会科举制度的牺牲品。现在想来,自己年年考试年年名落孙山,这和范进又有什么两样?自己这些年的赶考不也很滑稽可笑吗?范进从20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考到54岁时终于如愿以偿考中举人。而自己呢,50多岁的人了,还在准备着赶考。现在,政策一变,他就感到自己好像瞬间掉进了冰窖里,一下子就僵硬了。他自己清楚,这回,自己是彻底完蛋了,没有希望了。他明白,考师专考的是高中课程,自己上高中的时候,恰恰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整天不是到地里帮农民干活,就是写大字报开批判会揭发批斗自己的老师。参加工作后,本想利用空余时间看点书,把荒废了的学业补上。由于自己教学成绩突出,干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除了教学,还要负责全校的教育教学工作。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整天像机器一样不停地工作,哪还有时间自学?再说,这些年,高中教材也是一改再改。拿起课本一看,他只觉得眼前头晕目眩,他什么也看不懂,就是语文,那一篇篇长长的晦涩难懂的文言文,也让他头痛不已。
既然报了名,那就考吧,他硬着头皮进了考场。第一场考语文,他自我感觉良好,尤其是最后写作文,要求根据《鸟的传说》这首诗自选角度,自拟题目,联系生活实际,展开议论,写一篇议论文。一看写作要求,他的眼前不觉一亮,他想起了复习的时候,自己曾经看过的一篇文章,说的就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道理,正好与这次作文的要求相吻合。对!就这样写。于是,他拿起笔,写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选拔人才,不能求全责备,否则,就会埋没人才。牛顿是物理学家,但不善辞令;孙膑是军事家,但未必能亲临前线;陈景润是有名的数学家,但不是个好数学教师。我们不能因此说牛顿的三大定律无价值,孙膑的兵书对作战没用处,陈景润对歌德巴赫猜想的证明就是错的。相反,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们三人都是名副其实的人才,都是对世界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才……可是等考政治、历史的时候,他却傻了眼,什么价值规律、经济危机、市场经济、明治维新、辛丑条约……这些名词术语自己不是没听说过,可要自己准确地答出来,却无从下笔。没办法,他只好乱写一气。最令他棘手的是数学,他简直是一窍不通,胡乱猜了几个选择题,他就提前走出了考场。自然,成绩很低,没有被录取。
每一年,学校里总有一两个民办教师考上师范(专),考上的老师置办喜庆酒席的时候,秦义原也送贺礼,他也去喝喜酒。他想,等我转正的时候,我也风风光光地摆上几桌。每参加一次这样的酒宴,他的心情就黯淡一次。一年年过去了,眼看着学校里的民办教师越来越少,他才有了危机感。老师们再办喜酒的时候,他也懒得去了。每天,他的心里总是窝着一团火,而这团火是不能随时向任何人发出来的,他只好把它闷在心里燃烧。这团火在他心里已经燃烧了许多年,把整个人也烧得灰头土脸的。上完了课,他就想往家跑,躲在家里,有时也躲在庄稼地里,让茂盛的庄稼把他遮起来。
他把该恨的都恨了个遍,最后他恨起生活来。生活是什么?生活是一个让人解不开的谜,它时而让人欢笑,时而让人哭泣。生活对于自己是那样的不尽如人意,自己当民办教师20多年,起早贪黑,勤勤恳恳,可是到头来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他在内心哀嚎哭泣,他觉得自己像被生活欺骗、蹂躏了。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终于又骂了一句:“什么世道,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回到家,秦义原也没理正在洗衣服的老婆徐美英,他径直走进里屋,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随手就把水杯摔在了地上。美英怔怔地望着平日里三脚也踹不出个响屁的丈夫,心里就纳闷了:一向温和的丈夫也会发火?
看着一脸怒气的丈夫,美英放下手中的衣服,来到义原的身边:“义原,你是不是为转正的事儿生气?命里有终是有,命里无莫强求。是你的早晚就是你的,不属于你的早晚也不是你的。你呀,不要急,慢慢等。”
“你呀,你也让我等,我都等了20多年了,我早就等够了!”秦义原板起了脸,气呼呼地说。
“义原,你干了这么多年的民办教师,又是学校领导,按说转正也该轮到你了,可你到现在还没……”美英本来想好好安慰一下自己的丈夫,劝他不要生气,却没头没脑地杵来这么一句。
“你不提倒好,一提我心里就有气。我是属牛的,天生就是拉犁挨鞭子的命,哪像那些属猴的,只要按照主人的要求耍了把戏就能得到奖赏;也不像那些属猪的,整天趴在猪圈里贪吃贪睡;更不像那些属狗的,吃了不干还乱咬人。社会风气变坏了,简直是江河日下。”秦义原忿忿地说。
“义原,你既然把什么都看开了,那何必生气呢。再说,你的身体又不好,万一气出什么病来,那可就麻烦了。”美英说。
“美英,你给我拿酒来,我想喝酒。”
美英默默地走开,从饭橱里拿出一瓶古营春和一盘炒熟的花生米,放在了秦义原面前。
秦义原倒上酒,“呲啦嗞啦”地喝起酒来。
刚喝了一会儿,美英又把一盘土豆丝炒辣椒端上来。义原看了一眼老实巴交的老婆,想想刚才自己对她发的一顿无名火,心里就后悔起来。自己不能转正,这怎么能怪自己的老婆呢,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火怎么能朝她身上发呢。活了大半辈子,他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能,无能到只会拿自己的老婆出气。唉,都是我自己没本事,能怪谁呢。
“义原,我是你老婆,是你的出气筒,你有火不朝我发朝谁发?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只要你发出来好受些,你就发吧。说不定你把心里的火发出来,好运就来了,你很快就能转正呢。”
“唉,听天由命吧。”秦义原叹了口气。
“义原,我差点忘了,今天上午,你的学生给你送来了一箱酒。”
秦义原面露愠色,冷着脸说:“你怎么随便就收下人家的东西?”
“我说不要,他偏留下,他说这是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心意。他说等过年的时候他和另外一些同学来给你拜年。”
“他没说他叫什么名字?”
“没有,不过临走时他留下了一封信。”说着,美英就把信递到了秦义原的手里。
秦义原放下酒杯,拿起信,“哧啦”一下撕开了,他展开信纸,仔细地读了起来:
“秦老师,也许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刚子,是四年前经常惹你生气的学生。”
秦义原不禁一笑,一位学生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当时,你对我要求很严厉,我上课不认真听讲,搞小动作,你让我在黑板前站着,你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说我没出息,说我‘朽木不可雕’。那时我可恨你了,背地里还骂你。”
看到这里,秦义原的鼻子酸酸的,想想自己当时的举动真的有点过分了。一次,刚子在上课的时候看小说,他走过去从刚子的手里夺过书,把书撕了个粉碎。他继续看下去:“老师,你说的‘朽木不可雕’这句话戳痛了我心灵的疮疤,从那以后我就跟你赌气,我遵守纪律,刻苦学习。特别是进入高中后,我更加严格要求自己,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在年级前10名。今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被中国政法大学录取。当时我没有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现在我才明白你是恨铁不成钢啊!老师,让我真诚地对你说一声:我的恩师,我永远感激你!”
“刚子,祝贺你。”秦义原抬起头,默默地为刚子祝福,两眼露出喜悦的光芒。
“老师,不知你能否接受,我还想对你说句心里话,老师,我听说你的身体不好,平时可要多多注意啊。尤其是当学生成绩不好或是犯了错误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像以前对待我们那样,大动肝火,这会伤害身体的。”
秦义原看完信,心潮涌动,百感交集。刚子,老师谢谢你,你的这份迟到的礼物太珍贵了。走出院子,秦义原抬头仰望,天空像无边无垠的大海,宁静、广阔,密密麻麻闪闪烁烁的星星犹如无数只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洒满银色月光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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