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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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靠近,像一只好奇的小狐狸挺着漂亮的鼻子。这一刻,他看见一个小姑娘的灵,还活在她的身上。
1
出发的时间到了,石油基地的小飞机的引擎在暖机,这时,她逃过父亲的监视,偷偷跑来和他见面。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他,整个人还气喘吁吁的。
“很快就回来。”
“那我,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的灵不会离开你。”
她露出微笑。一如每一次她对他露出微笑,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怦怦跳着。
“不要遇到太多喀卜隆呐克女人哦。”她说。
“她们比不上我的呐娃拉呐娃。”
她又露出了微笑,可是他看见她的眼角泛出一颗泪珠。
机长从机舱走下来,对他作势说时间到了。
“我离开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他又对呐娃拉呐娃说了这句话。
他们听见一阵鼓噪。冰屋附近有一小群女人发现了他们,正在对他们表达不赞同的态度:自从他们不再是未婚夫妇,他们就被禁止私会了。
“我的爱。”她说。
他们很快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往各自的方向离去。他往配备着滑橇的小飞机走去,飞机很快就在雪地上滑行起来。她则是往冰屋群走去,父亲一脸不高兴地在那儿等着她。
飞机飞上高空,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细瘦的身影浮现在皑皑的雪地上,接着飞机转了向,村子就从他眼里消失了。
呐娃拉呐娃。呐娃拉呐娃。
此刻你在做什么?他忧伤地看着空乘为他端来的饮料,冰块在杯子里碰来碰去。
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他们从她还是婴儿,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带着她在雪地上散步,他们的母亲带着微笑看着两个小身影手牵着手。“看他们感情多好啊,我们的小尤利克和我们可爱的呐娃拉呐娃!我们要让他们结婚。”在因纽特人的国度,婚姻经常在儿时就决定了,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未婚妻或未婚夫是谁,这么一来,也就避免了无谓的猜疑和竞争。
他观察着吧台前依然在聊天的两个年轻女人,他猜想这里的风俗是不一样的。这个城市似乎有很多单独的女人可以接近,不必担心会引起一位父亲的愤怒,或是激起一个男人的嫉妒。所以,喀卜隆呐克男人没那么会嫉妒吗?或许他最后会去和这两个美女聊一聊。他发现在这个国家,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经常会看他一眼。这样的意思是她们觉得他迷人吗?可是对呐娃拉呐娃的记忆把他唤醒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被陌生的女人吸引,而不是留在心爱的女人身边?他喝下第一口北极熊,一边想着将他们拆散的所有灾难。
第一次不幸发生时,他还是个小孩,且因此变成了孤儿。有一天,他的父亲到冰河上打猎,其他的猎人看到他的父亲和雪橇一起消失在一个被雪盖住的冰缝里。他们赶紧跑过去,可是那个洞太黑、太深,他们根本看不到他父亲,也无从搭救。没有任何叫声响应他们的呼唤,只有受伤的狗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从黑暗中传了上来。没有人敢下到这种洞里救人。狗的呻吟声渐渐静了下来。
他母亲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陷入巨大的绝望之中。他看到她整天在冰屋里动也不动,两眼茫然;有时,她出门到海滩上,面对着大海,面对嘈杂的波浪和呼啸的海风,泣不成声,久久不止。
有一天,他的母亲没有回来。全村的人都出去找她,可是没有人看到她。她走到海里去了?她遇到一头熊,成为它轻松擒来的猎物?村民确实找到一些熊出没的足迹,可是没见到他母亲留下的任何痕迹。
北极熊。他又向亲切的服务生点了第二杯。日本人都走了。两个年轻女人优雅地从她们的高脚凳上起身,一眼都没看他就离开了。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变成了孤儿,这是因纽特人的生命中最艰困的境况。他没有哥哥可以照顾他,所以被舅舅领养了。可是,就像所有的孤儿一样,他只能吃没有人想吃的东西,得等表兄弟吃饱之后才轮得到他。他只能分配到冰屋入口附近的位置,那里是整座冰屋里最冷的地方。在因纽特人的国度里,孤儿的生活就是如此,所以很多孤儿在父母过世不久之后也死了。但是他活了下来。
杯底,两颗冰块互相碰撞着。一股乡愁袭上他的心头。冰。或许这上头也有一点来自北方的灵?在他的岛上,他随时都可以感觉到灵的存在,在岩石里、在动物身上、在风中、在天空的颜色里。灵充斥着他的世界,就算自己一个人去打猎,他也会不断地和各式各样的灵擦肩而过;他从来没有孤独过。可是在这里,在这些沙发里、在这张地毯上、在这家酒吧里,甚至在路旁瞥见的鸽子身上,他根本感觉不到灵存在的气息。起初他以为这里也有喀卜隆呐克的各种灵,只是像他这样的因纽特人很难接触到它们。后来他才明白,这里的人在这些东西里感觉不到任何灵的存在。
冰块融化了。服务生端着另一杯走了过来,他心想,他的命是喀卜隆呐克人救活的。
在他父母双亡的那个年代,一座气象站刚好设置在距离村民的营地不远的地方。他受到饥饿和被爱的渴望驱使,每天都去那里报到。气象站那些高大的喀卜隆呐克人都很心疼这个爱斯基摩小孤儿,他们邀他一起来享用他们的食物。他每天都会去气象站,谭布雷站长开始教他讲他们的语言,讲拉封丹寓言故事给他听,后来还要他把故事背下来。
他活了下来,长得又高大又强壮,可是如果这是为了和他心爱的人分离,又何必呢?就算没有人说什么,他也感觉得到,已经没有人还当他是呐娃拉呐娃未来的夫婿了。
现在他是个孤儿,而且不再和某一群猎人有交情了。
他成了喀卜隆呐克人的朋友,尽管气象站关闭了,人也走了。他和喀卜隆呐克人的交情使他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
他触怒了纳努克大神之灵,有可能让整个部落陷入最糟的诅咒之中——再也找不到猎物。
渐渐的,他无法再单独见到她了。她必须听从父亲的话。可是她依然以满怀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两人都明白,现在首领心里想的准女婿人选是库利司提沃克。库利司提沃克的年纪比他们都大,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不过他是个杰出的猎人,而且说不定会是未来的首领,不过也有很多人觉得他太爱吹嘘了。
可是等到勘探石油的喀卜隆呐克人来了以后,他们的大型石油基地在这里像一股恶疾在冰天雪地里蔓延开来。等到因纽特族有个忧心忡忡、个头小小的胡子爷爷使他们的部落被纳入了世界人类遗产,并且建议首领从部落里派一个人去喀卜隆呐克人的国度去当大使时,他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抓住他最后的机会。他愿意出任大使,他这么说,唯一的条件是呐娃拉呐娃要继续当他的未婚妻。首领想了想,露出微笑,接着宣布如果他愿意去当大使,等他回来的时候,自己会重新考虑。于是他飞往喀卜隆呐克人的国度,于是北方的幻象对他预言:他将被一只空心的大鸟载走,前往白人的国度。他会认识他们辽阔的国境、他们巨大如山岭的房子。他会遭遇无数喀卜隆呐克女人的爱情。他归乡的脚步会一直遭受阻碍,他会在遥远的土地上流浪,他的心在受苦,因为他渴望重回故土,渴望再见到他的族人,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触怒的纳努克大神的心愿,也是某些喀卜隆呐克人的心愿,他们的人数比纳努克多上千倍,他们想要向因纽特族表达敬意。
2
喝完第三杯北极熊,他开始觉得好多了,仿佛纳努克大神之灵重新关爱着他。何不点第四杯呢?
他还是一个人,除了调酒师和服务生,没有别人。他们看着他窃窃私语。
一阵羞愧袭了上来。他不是不知道,酒,这种喀卜隆呐克人的发明可以让人变得跟小孩一样手脚不协调,语无伦次。他想起大使馆的酒会上众人同情的目光——大家看到一个胖女人显然因为喝了太多烈酒,在那儿放声大笑,后来她试着要坐下的时候,竟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不想感受到吧台那两人目光中的同情,他是个骄傲的因纽特人,只有小孩和女人才能让人同情而无损于荣誉。他站起来,觉得地板好像变成一大片正在融化的浮冰,一大块一大块的冰板在脚下跳着舞。可是没有问题,他从小就受过这种训练,所以他可以一直走到吧台。
“您还要点些什么吗,先生?”
他想回答,可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挤出一句话。
“不用了……我要去睡觉了。”
“祝您好梦,先生。”
“我觉得好孤单。”
这个句子就这么脱口而出,其实他并没有打算说出来,可是他心里的孤独感实在太强,终于溢了出来。
他看到调酒师和服务生停顿了一下,互相看着对方,然后调酒师又对他说话了。
“您需要人陪伴吗,先生?”
“噢,是啊,可是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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