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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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_津子围
一?橘黄色的汗衫
大长脸把衣服扔贾春的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不仅现在没说话,之前他几乎也没怎么说话,反正对于贾春那种心都起了厚厚的茧子的人来说,大长脸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在乎的,大长脸偏偏一句话都不说,令贾春觉得少点什么似的。那个汗衫是橘黄色,贾春动作麻利地把汗衫套上了。大家不要误会,此橘黄色非彼橘黄色,这个橘黄色跟火灾现场活跃的消防警、地震现场以及工程抢险现场救援人员无关,甚至跟下水道维修工、环保清洁工都无关,有关的仅仅是橘黄的靠色而已,贾春橘黄色汗衫上有一排繁简体混排的字:岭南戒毒所。
衣服穿好了,大长脸仍没说话,他太吝啬了,连“走”这一个字都不舍得说,他只是转过身来,独自向外走去。贾春跟在大长脸身后,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那个走廊里一段明亮一段昏暗,有很多昆虫在明亮的吸顶灯下飞舞着,走到明处,昆虫中笨拙的蛾子就会盲目地撞上你,撞在脸上还留下了粉末。暗处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但暗处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好像某种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漂浮不定的气味儿。
大长脸走到14号房间前,开始哗啦哗啦地对钥匙,随后,动作娴熟地打开大铁门。贾春走进大铁门,大铁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闭了。贾春本能地回头一看,我靠,大长脸居然一句话都没讲,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讲,真有病!
这时贾春觉得自己的脑袋被钝物猛击一下,他的头顶顶满环绕的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等他发觉那个钝物是拳头时,心窝被飞来的一脚准确地踢中。贾春在地上滚着,滚了两圈又被拎了起来,装死狗?接着前胸又被掏了两拳。贾春强忍剧痛,跪到地上,高声喊着饶命。这时房间里静了下来。上面一个声音慢悠悠地说:你丫是新鬼吧?
贾春没搞清问话的含义,旁边一个哑嗓子的人小声说:第一次进来的!贾春说是,是新鬼!抬头让爷看看!……还他妈的挺白净,嘿,整个一瓜子脸儿。贾春刚要抬头向上看,被人打了一耳光:妈的,首长让你抬头了吗?
上铺的首长慢悠悠地说,小白脸也得按规矩来呀,不介,就有人认为我不公平了是不是?首长说完,下铺的两个人就把贾春架了起来,刚才打贾春那个胳膊三角肌文着大人物头像的家伙开始对贾春宣布罪状和刑罚,一口东北腔:妈拉了比的,进组不知道打报告啊?我看你犊子是皮子紧了,你哥我帮你松松皮子,让你知道啥叫规矩。旁边哑嗓子说,管事儿,我看这小子顶不住大活儿,还是三侠五义吧。管事儿应该是个“职务”,管事儿对哑嗓子说,警卫你是不是看好这犊子啦?哑嗓子说,你别埋汰人!管事儿抬头瞅了瞅上铺的首长,首长说,我这儿放权儿,你着量着办吧!
管事儿说看在首长的面子上,今天就三侠五义,三侠,金鸡独立、跑马射箭、野狗钻档。五义,卡脖、气锤,腰花、拐子、握心脚。贾春还没明白这些词的含义,架着他的两个人让贾春单腿站着——原来这么个金鸡独立。两个人窜到贾春身上,要求他坚持十五分钟,如果不到十五分钟,就拳脚相加,并且重来……事实上,惩罚贾春的并不是管事儿和两个帮手,屋里所有的人都来实施刑罚,花样繁多,每进行一种,对方还要告诉贾春刑罚的名字,并让贾春说谢谢,谢过之后,才能进行下一个。“三侠”进行完了,“五义”刚进行完卡脖,贾春就瘫成了面条儿,两条裤管被尿湿透了。
警卫说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尿泥!管事儿很不开心的样子,他说这犊子装熊,明天早晨好好让他报钟。
贾春一直以为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那天晚上他突然有了恐惧感,他觉得他熬不过那个臭气熏天的夜晚。躺在床上,听四面八方传来的放屁声、呼噜声、哼唧声、咬牙声,而他强忍肉体的剧痛还不敢出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这个肮脏的夜晚。
突然,有一只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滑动、抚摸。贾春猜想大概是那个叫警卫的家伙,只是他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他仿佛在死神的召唤之中向无边的黑暗坠落,旋转着、羽毛一样慢慢地飘落……
太阳升过了窗口,直射的光线正好照在贾春的脚丫子上,其实他刚刚入睡没多久。梦中,他回到了中学时代,母亲拉他起床,他嘟嘟哝哝,口水流了出来——拉他的不是母亲,是管事儿。管事儿显得兴奋地大声说:报钟开始啦!
贾春还没反应过来,警卫和另外一人抱起贾春的大腿,管事儿和另外一人抱起贾春的肩膀,管事儿喊:现在开始报钟,北京时间五点整。当!随着第一声响,四个人抱着贾春像撞钟的原木,头朝铁门撞去。原来报钟跟和尚撞钟差不多啊。……咚的一声,贾春的头结结实实撞在门上。当!又撞了一下。当、当、当……贾春再次昏厥过去。
死也是不容易的,难熬的是在死亡线上挣扎。三天过去了,贾春在苦苦支撑的同时也基本搞清了大致的情况,14号房共住了八个人,等级森严,他是最底层的新鬼。首长的地位最高,除了戒毒所规定的出勤任务,他是八个人中的一把手儿,什么活都不干,被子有人叠,碗筷有人洗,烟灰缸有人刷,而这些活儿还轮不到贾春,那些活儿是警卫的,警卫主要给首长服务,首长的一个眼神儿他都马虎不得,那些被子叠成了豆腐干儿,棱角分明,绝对不比部队里当兵的叠的差。管事儿是首长的得力干将,专门管理新鬼。还有二铺、三铺什么的,地位主要是根据家属的接见次数和向首长上钱的多少来调整,只有新鬼倒霉,所有的脏活累活儿都是新鬼的,吃苦受累不说,还得任别人发泄出气。
那八个人中,乙肝、性病、肺结核……什么病都不新鲜,早晨跑操,吃过早饭就开始打针吃药,福康片、安君宁、美沙酮……有人咽下去就呕吐起来,新鬼得马上过去收拾,擦得干干净净。……最恐怖的还是报钟,中午十二点吃饭前,就撞十二下,晚上要看情况,报钟还分大钟小钟,大钟十八点,撞十八下,小钟是六下,指的是下午六点。新鬼如果想改变地位只有两条途径,一条是再来新鬼——顶替自己的替死鬼;另一条是家属接见,及时上钱……
吃过中午饭,首长开始每天的例行会议。“现在开始开会!”首长说:“先总结一下,大家说说吧,今天谁犯错了,举手!”一些人举起了右手,贾春四下看了看,也把右手举了起来。那你说说吧,怎么错的?错在哪儿?贾春小声说,二铺今天拉稀,每拉一次我应该清洗一次便池,上午第三次,我有些马虎了。话音刚落,首长一甩手,一个烟灰缸飞了过来,正好打在贾春的额头上,贾春觉得头皮麻了一下,接着就有湿热的东西流在脸上……首长骂道:“你丫的都明白啊,明知故犯不是?”
贾春一手捂着头,连忙点头说,谢谢!谢谢首长!
躺在床上,贾春眼前都是橘黄色,贾春首先想到的是削了皮的胡萝卜……当然,橘黄色也是富足的欢快颜色,显得格外活泼而热烈。看到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收获的秋天,丰硕的果实,当然,它也是一种警示性的颜色,因为显眼嘛,比如马路上的警戒线,比如火车头,比如登山服、救生衣等等。如果橘黄色混入别的颜色会怎么样?紫红色的血迹,就显得很脏了,如果掺杂很多黑色,就会显示成烧焦的颜色,如果加上奶白色呢?那就太甜腻了。贾春忽然想起一种说法,据说餐厅里用橙色装饰可以增加食欲,只是目前他一点饥饿感都没有。
……贾春终于活到了又一个橘黄色的出现,他莫名其妙地第一个冲了上去,朝橘黄色的新鬼捣了一拳,而在接下来的又一个太阳升起的早晨,他也是第一个抱起橘黄色新鬼,开始了撞钟。
二?莎士比亚
贾春正在打扫卫生,管事儿喊他,贾春,沙管教找你!贾春有些紧张,连忙跑了过来。贾春报告,请管教指示!沙管教声音不高,只说,你出来一下,我跟你谈谈。贾春跟在沙管教身后,从走廊出来,直接到了操场。来到操场,第一眼就可以看到对面那块醒目的牌子:“贩毒是杀人,吸毒是自杀。”那是炎热季节里的理想天气,天阴着,雨却没下出来。沙管教转过身来,他是位老管教,一头白发,脸上皮肤松弛,像凉在冰箱之后塌了皮的馒头。沙管教的脸色也不好,白中泛灰,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
沙管教问贾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贾春首先想到的是“做思想工作”或流行一点的说法叫“心理辅导”。因为贾春从沙管教的目光中判定,这个管教不属于怒目金刚,也不属于凶神恶煞一类。贾春还没说话,沙管教就说,我是宣传教育科的老沙,我找你是关于文学。贾春愣住了。沙管教自管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查了你的档案,我应该叫你贾老师……贾春吓坏了,他立即打一个立正,报告管教,贾春不敢!沙管教拍了拍贾春的肩膀,别紧张,我都说过了,咱们现在谈文学,我知道你是省话剧团的编剧,除了贾春之外,你还用过“春天”的笔名,你写过的话剧获过顶级的大奖……对不对?贾春说我现在是有罪的人,惭愧惭愧!
沙管教说今天我们只谈文学。
贾春认真揣摩沙管教的意图,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请管教指示!
沙管教说:“不瞒你说,我也写作,不过跟你们专业的比,我只能算是个文学爱好者。”贾春刚想说什么,又怕说错了,只好调整表情,做一个好的聆听者。沙管教瞅了贾春一眼,开始介绍起自己,他业余写作三十年,发表了三百多万字作品,当然绝大多数是行业内部的报刊发表的,新闻、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什么都写。介绍过程中,沙管教还从牛皮纸档案袋里拿出两个证书,递给贾春:“你看,我是《利剑》的签约 ,还有这个,《卫士》的特约撰稿人。”贾春接过来看了看,表示敬佩地说,真了不起!沙管教显然知道贾春在恭维他,可还是笑呵呵地收回了两本证书。沙管教说,近两年我不写小说散文了,出不少力还不赚钱,我开始写剧本——是电视连续剧剧本,我听说写一集电视剧能顶好几部长篇小说的稿费。
贾春认真地听沙管教讲话,也掉到他讲话的情景中,他几乎忘记自己的身份。谁说不是呢,也太不合理了,贾春说。怎么样,你写剧拍了吗?贾春问。沙管教的目光有些暗淡,说没拍,一年多了。一说拍就让你改,改完了又没动静了,再一说拍又让你改,改完了又没动静……太不像话了!贾春说。沙管教转过头来,他说一会儿我把剧本拿来,你帮我看看行吗?贾春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他马上一个立正,大声说:“按管教的指示办!”
沙管教说,你不用来那一套,反正在我面前不用,我也不是你的管教。
贾春说那我可不敢……沙管教说没事儿,咱们是文友。对了,以后你有什么事儿就跟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我一声,你要给家里捎个信或者你家里给捎个东西啥的,也别客气……你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做,你的档案我看了,你跟贩卖毒品的不同,你只是吸食毒品……
贾春感动得眼泪快出来了,沙管教给他的温暖也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了。
贾春回到监室,管事儿挡在门口儿,管事儿说,过来擦厕所!你犊子别想错了,认识莎士比亚就升级了?啥是比呀,你知道吗?你还老老实实做三铺,不然,让你回到新鬼……贾春没说话,慢慢地走向卫生间,卫生间刚刚有人吐过,臭气熏天。
警卫的提醒才让贾春明白了内情。沙管教是强制戒毒所宣传教育科的干事,爱好文学,爱好了一辈子,以至白发苍苍。他在戒毒所的警官中几乎没什么地位,戒毒所的警官管他叫莎士比亚,强制戒毒人员也管他叫莎士比亚,这个称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第一个这样叫他,都无从考证。沙管教算是强制戒毒所里的“文豪”,所以叫莎士比亚也贴点谱儿,问题是,具体安在沙管教身上,总有戏谑的意味。有意思的是,沙管教并不在意别人这样称呼他,习惯了,麻木了还是本身还乐滋滋地接受呢?那天,例行的上午操刚刚结束,沙管教就站正在篮球架子下面等贾春。管事儿大声说,犊子,莎士比亚又找你了!
贾春用了两个晚上看完了沙管教写的三集电视剧剧本,他很认真,在A4纸打印的剧本上,写了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贾春问沙管教,你这是已经有人约稿了还只准备投稿呢?沙管教说他也说不清是约稿还是投稿,这两者有啥区别吗?贾春说当然有区别了,据我了解,现在影视剧圈里非常江湖啊,水很深,上当受骗的事不说了,多了去啦,一般情况下都是约稿,先给定金才能写故事大纲,到了写剧本的时候,又得拿百分之十五的预付稿酬,不然,你写完了,别人不要了,就是把你的故事给偷了你也没办法……沙管教说我也听说了,问题是我这个剧本折腾了好几个来回,我自己都没信心了,别说跟人家谈定金,能拍就谢天谢地了。贾春点了点头,说如果是这样,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沙管教说那就谈谈剧本吧,你觉得怎么样?贾春支吾了一下。沙管教接过剧本,一眼就看到上面凌乱的字码儿。贾春,你一定要说真话,说真话才能对剧本好,当然,也对我好,我最想听到真话你明白吗?贾春想了想,立正道,报告管教,贾春说的仅供参考,说得不对的地方你别介意!沙管教亲切地拍了拍贾春的肩膀说,现在咱俩是同行关系,都是搞文学的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才是朋友关系明白吗?贾春又一个立正:贾春明白!
接下来,贾春就口若悬河地讲开了,从选题到结构,从情节设计到人物塑造。还有这些地方,我都给你列了出来,就是雷同的桥段……沙管教打断了贾春问,什么是桥段?贾春说桥段嘛,桥段就是情节和处理的手法,怎么说呢,比如以前看电影、看电视剧什么的,经常有大家都熟悉的手法,比如心情不好就阴天,就属于雷同的桥段,没有陌生感。沙管教说我明白了,就是雷同吗?贾春不知道怎么回答,含混地点了一下头。我给你读一读我画出的雷同桥段:1.先拍镜子水面的倒影,之后转到真实场景,这是很多电影都常用的手法。2.听到噩耗,手上的茶杯一定会掉到地上碎掉。3.遭遇突变,伤心难过地冲到外面,外面正在下暴雨。4.不敲门闯进去一般会遇到两件事中的其中一件:上吊或洗澡,你这剧本里是上吊。5.人一死,镜头一转,就是一张黑白照片。6.坏人偷偷向主角开枪,一定有一个人喊“小心!”并替主角挡枪。7.电视剧中有钓鱼的镜头,一般都是两个人在谈话,但谈话结束时肯定会钓上一条鱼,你这里也是。8.看见心爱的人睡在床上,一般都会给他盖被子。9.一旦得了绝症,就故意把自己的女朋友气跑。10.信上看不清楚的字肯定是关键词。11.一阵剧烈咳嗽后用手绢儿捂嘴,一般都会吐血。12.昏迷中的主角醒来时总是手指先动。13.冲向一扇要关闭的门一般都是刚刚好冲进去……莎士比亚——沙管教用敬佩的目光专注地看着贾春,自言自语地说,专业,专业啊!
贾春从沉浸中恢复到现实的角色,他规规矩矩站在那里,观察着沙管教的反应,体会着沙管教话里的真实含义。沙管教说专业是没办法的事情!那你说,肖莎如果不上吊,那她怎么死好呢?跳楼吗?贾春的心被针刺了一半,胸部本能地抖了一下。跳楼这个词,是他本人记忆中的死穴。沙管教说他为肖莎想了很多种死法,可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肖莎是谁?贾春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沙管教一愣,从苦苦思索的神态中返回到只有他和贾春谈话的那个破篮球场。剧中的二号女主角啊!沙管教这样说的时候,贾春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礼貌,沙管教一定认为他没有认真地读他的剧本,他对他白白倾注了感激和钦佩之情。
对对,肖莎肖莎,你看看我,上午吃了太多药了,这个药拿脑子,经常记不住人名。沙管教对贾春的解释给予了宽容的微笑,他说这个我能理解,怎么样,你好人做到底,帮我改改?贾春说那我可不敢。沙管教说没事儿,是我让你改的不是你想改的,再说了,按你的说法,我就是参考呗。……对了,下午我去找你们二区的区长,调你到我办公室帮忙……主要是腾出时间帮我改材料。我仔细看过你的档案,你只吸毒没贩毒,不是重罪……我说过了,只是改材料,别提剧本的事儿。我明白!!尽管贾春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可声音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意图。
贾春白天帮莎士比亚改剧本,晚上还得回14号监房。监房里的人并没有因为他被宣传教育科抽调而高看他一眼,反而产生了嫉妒心理,厕所还由他负责,他不打扫,残留物就沤在那里发酵。贾春一进屋,管事儿就踢了贾春一脚,你犊子挺舒服啊?大半天没见影儿,你舒服了我们就得遭罪啊?臭了我们一天了。首长也很不高兴,你立马去拾掇干净,不干净,你丫就给我舔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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