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立

和女友正在宿舍里亲热，有人敲门。我怒火中烧：准又是哪个神经病！

这是指那些探访我宿舍的人。从我当新生那会儿开始，他们就不停地来。开始，我们对他们很客气。我们的宿舍人多拥挤，他们进屋转转看看，也就走了。后来，同学们出去租房住，剩下我一个，他们进屋后，找个地方就坐下，说些让我莫名其妙的话。

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惶惶着一张脸进到我的屋里，神情落寞地东张西望。我说，先生，你找谁？我把他当成我同学的亲朋。不料他说：“我找我，找从前的那个我，我觉得从前的那个我在这里，我就找来了。”还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来的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神情恍惚，说他是来验证一些感觉的。他说毕业后的这些年去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的事，无论是身处成功的喜悦之中还是经历失败的悲伤之境，他都怀疑他是不是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来时仍然是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他说他天天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许多个自己，许多个自己都告诉他，他们可以在这里会合，于是他就奔我的宿舍来了……说来也巧，他们在那些晚霞满天的傍晚来拜访我的宿舍的时候，我都是心情很好地站在窗前，面对着晚霞的绮丽——我刚吃完最对我胃口的晚餐，正在等我的女朋友从晚霞那边的师大校门里走出来。我也就对他们态度奇好，笑眯眯地为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当听众。

敲门声不屈不挠，我的女朋友很扫兴地吁了口气。我像得到了命令，很不耐烦地问，谁？同时朝门口走去。门外也传来很不耐烦的应答：“我！”“你是谁？”我同时拉开门。他不客气地往里进，说：“有人嘛，敲半天也不吱个声。”我挡住他，不让他进。他说：“怎么回事？”我说：“这话应该是我问你——这可是我的房间。”他说：“我还说是我的房间呢！”我眉头紧皱，说：“希望你不要成为让人厌恶的入侵者！”他说：“我还说你是入侵者呢。我大学四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留在我心里的是美好，你现在让我的美好变得不美好了，你不是入侵者谁是……”我见他的话里有酒气，跟酒鬼扯事，是扯不清楚的，我便对我的女朋友一挥手说：“走，他不走我们走！”他的话从背后追过来：“原来是还有一位，怪不得……”

如今，我也要去探访那间宿舍了。上面的那些事，距今已有好几年了。

我于宿舍的楼下徘徊。我今天也喝了酒，酒气熏天的，进人家大学生的宿舍总是不好。我正奇怪，怎么又是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一个声音从宿舍的窗口传下来：你是不是想找谁？我说，我喝酒了……窗口里伸出颗头，说，你的回答与我的提问是两码事。我说，一回事，我喝酒了——难道你不介意？他说，你是学哥吧？还是学哥学姐们懂礼貌。昨天有位学姐来，也是彬彬有礼，进门前也是问我，我可以上来看看吗……

学姐……我的酒醒了一半，难道是她？因为这里一直是男宿舍。我噔噔几步上到楼上，见他像我当初那样，站在窗口，心情很好地面朝着窗外的晚霞，我也就直截了当地向他发问，你说的学姐什么样？他说，很美的学姐，但也是位显得很苦的学姐，她的眼睛使人想到梨花带雨……

是她，一定是她，我打断他的话说，那位学姐到这里来干吗？他说，学姐的眼里时刻都会掉下来泪，没敢多问。也许，她是来这里祭奠一个什么人的，不然她不会那么忧伤……我泪眼迷蒙，她祭奠的一定是我——那个过去的我。在我们没完没了的争吵中，她曾对我说过，你已经不是你了，那个过去的你已经不存在了，死去了……我怀疑她病得不轻，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她说，不，我们该去的是法院……

我今天就是因她来寻找我的。她和我分手后，手机换了号，失去了联系。与她失去联系的这两年，她的预言应验了，先是我的公司死了，随后是我的心死了。我后悔当初没有听她的，脑袋一热跟几个投机取巧的家伙辞职下海……我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钱，更要命的是追着我屁股要债的那些人……

我正要问他，那位学姐去了哪儿，住在哪儿……他对我说，学哥你坐会儿，我的女朋友找我来了……我朝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女孩子正沐浴着嫣红的晚霞穿过一片草地。我奇怪，她怎么酷似我当初的妻子？学弟已到了楼下，张开双臂朝那个女孩子迎过去。很快地，他们合二为一，也像我和我的妻子当初那样，成了一尊造型别致的雕塑……

我的心里无来由地涌出一句话：晚霞虽醉人，可惜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