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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熬果酱的女孩

明前茶


和所有学戏剧的中国同学不同,来自英国肯特郡的高个子姑娘凯特,快毕业时找到的一份工作,是在一间西点屋里熬果酱。那间西点屋的主人是个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的英国老头,做了多年面包,十指关节像操劳过度的老妇一样变了形。当他听到凯特抱怨说,北京找不到上好的涂面包的现熬果酱时,老人摊开大手给她看:“我们所有的美梦和荣耀都来自这双手,姑娘,你为什么不尝试自己熬果酱呢?”

凯特大吃一惊,她来中国,是因为对古老的戏剧文学感兴趣,她的业余时间,全花在骑车转胡同,听票友们拉胡琴唱戏上;何况,就算在英国,熬果酱也是祖母和妈妈们的事吧,至于二十多岁的女孩子,能记得在朋友们的聚会前,开车回家拿几瓶蓝莓酱或橙子酱,已经相当“贤惠”。自己做果酱?凯特茫然地说:“在北京,一小盒有机蓝莓要卖十五元,只够做两茶匙果酱。成本那么高,卖给谁呢?”

英国老头笑了,拿出一整篮红黄橙绿的新鲜水果给她看:“北京有北京的美味。山里红、海棠果、花红小苹果、水晶梨、野柿子,这些果子,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你怎么能说,离了英国,就接不上地气?”

没错,从盛夏到深秋,做果酱是怎样一种“美得冒泡”的小日子啊:切开三百八十粒樱桃,去核,才能熬得一瓶樱桃酱;而替三十粒花红小苹果削皮去核,就够熬一瓶苹果酱了,这种早熟的苹果熟透后的质地是如此绵柔香甜,就像婴儿睡熟后绽放的甜笑,让你心生感恩和柔软。自从开始熬果酱,凯特背一只大布袋,转遍了方圆二十公里内的有机超市和周末集市,买应季的水果,与果农们讨论下一次该熬什么果酱,以及中国人的习惯,将哪些水果放在一起熬等。

一位卖梨的大婶教她熬冰糖梨酱,说这是解秋燥的好东西,过去家里有老人孩子,秋梨大量上市时是一定要熬几瓶的,可以宣肺止咳。这是相当考验耐心的熬法:需加入大量的冰糖,但又不能让一丝糖粘锅底,带出煳味,因此熬果酱时所开之火只能有蜡烛头那么大,要不停地旋转锅,保证梨汁中央一直有一朵旋涡在开放;最后,要加入少许黄河蜜瓜切成的细丝,奇迹出现了,梨汁从浅琥珀色变成了碧莹莹的软琉璃色,蜜瓜的绿色果肉不但为梨酱增加了软韧的口感,还使梨酱变得格外晶莹剔透。

当然熬果酱是很苦的。熬杏酱的时候,凯特的双手都被杏汁所染,好像戴了一副黄手套;熬山楂酱时为了去核,凯特的手指都被划得伤痕累累……但还有什么比彻夜不眠熬制果酱后的次日早晨更让人欣喜的呢,果酱带着朝阳的颜色,稠稠酽酽,庄严地流淌进一个个广口瓶里,仿佛带着无尽的爱意与思念,它们最终被软木塞严严实实塞起来,凯特再给它披上“红盖头”——一小块喜洋洋的红色花布蒙紧瓶盖,被手工麻绳扎紧。果酱将就此出发,去慰藉当地人的心,特别是远离故园的留学生们,他们也可因此尝到“妈妈的味道”吧。

凯特说,她已手绘了历代中国戏剧人物的典型场景——贵妃醉酒,共读西厢,黛玉葬花,游园惊梦——准备印成花布来装饰果酱瓶;她也熟读了《红楼梦》,准备照着里头的果酱方子熬上一整套应景果酱,装在线装书一样的纸匣里,是很有意思的礼物。

大半中国同学都不理解凯特的选择:凯特越洋留学,难道不是为了将来回国,好成为英国某东方研究院的专家学者吗?熬果酱?多么浪费人才啊。

对此,二十三岁的凯特是这样解释的:并不是每个龙套最终都渴望成为头牌的,比方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猛回头,才明白她并不想做舞台聚光灯下那个唱念做打之人。她想做的,是安于一隅,悠然自得操着胡琴的人——很明显,任何一个舞台也少不了琴师——他也是一台戏的灵魂之一,那些紧紧张张奔走在聚光灯下的人,怎能懂得一个人仅凭一把弓,就能操纵人生之节奏的得意呢?她要的,无非是这份“最靠近入世入戏的门槛,却无需亮相”的自在。

熬果酱的工作,就给了她这份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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