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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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江湖险恶。
皇祐年间的江湖尤其险恶。
至于这险恶二字何解,可拆分成俩字来说。
如何“险”?—“一遇序生误终身,从此美男是路人。”江湖妙手回春的小神医柳序生能将死了三刻的人救活,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也能在三丈外将肩扛娇娘的采花贼弄死。
他是各路江湖客客气相待绝对不敢冒犯的上宾,却也是各家少女为之倾倒,从而荒废终身而不嫁的对象。各家父母对小神医又敬又怕,唯恐自家女儿见此人物后便误了终身。至此,小神医荣获“江湖最险”之称。
若小神医柳序生是那“险”,那么近两年嚣张起来的柳宛宛便是那“恶”。
恶到怎样的地步?—“此女只应地狱有,为何上来害人间!”黑白两道无不对其恨得牙痒痒,偏偏柳恶女行踪不定,作恶也是东一头,西一下,然后就消失了。据说此女是杭州人士,十年前曾是杭州一害,人言“上房揭瓦,下地投毒”,人人见而避之!但十年后,任众人将杭州搜了个遍也找不到其人。
柳恶女先暂且不提,此时,顶着“江湖最险”名头的小神医柳序生正倚窗坐在茶楼二层。他身穿一袭暗绣黑纹的宝蓝色外衫,白玉冠下一头青丝倾泻,随风飘动着,目光和煦如春阳,悠远地望着远方。日光倾斜,镀在他的侧脸上,棱角分明的轮廓在飘洒的发丝间若隐若现,引得茶楼里的男女老少不时侧目,都想多瞧几眼这谪仙一般的公子。
他一直这么注视着远方,细看下目光并无焦点,嘴角微微上翘,像是想到了什么美事,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时地弹着桌面,震得茶杯里漾起一波一波的水纹。
他的敲打忽地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忽地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白衣少年,道:“陶止,这次出来得久了,萧庄主可有催你归家?
对面十六岁模样的白衣少年面目清秀,透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一双眸子极是清澈。他原本顺着序生的目光在好奇地眺望,听其一问,连忙回头侃侃而答:“父亲说,跟着序生大哥你奔走天下,救死扶伤也是一种历练。他说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别客气。父亲真的很敬仰序生大哥。”
不止他父亲,连他也很崇拜序生,毕竟他的命就是序生救回来的。
序生惊诧一笑:“敬仰?这……可是折杀我了。萧庄主乃无色庄之主,领无色庄锄奸惩恶,乃当之无愧的大侠士,还是我的长辈,这句‘敬仰’让我怎么当得起?再说,这一路上陶止你这个未来的少庄主被我当侍卫使唤,当真是屈才了。”
会稽的无色庄与蜀中清雾山的逸水山庄一个临水一个临山,为天下两大庄,为匡扶正道而存在,江湖地位举足轻重,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
无色庄所有子弟皆是一袭白衣,长剑在侧,就如同面前这名被唤作“陶止”的白衣少年般。
少年并不姓“陶”,而姓“萧”,乃是无色庄庄主萧泊名的次子萧陶止。自从他三年前遭人暗算而奄奄一息,被路过的小神医柳序生救起并治好之后,无色庄上下皆对小神医感恩戴德,奉其为上宾,为序生闯荡江湖提供了不少帮助。
毕竟江湖人说起无色庄,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陶止伤愈后,萧庄主以遵循庄谕“有恶必除,有恩必报”为由,命其跟在序生身边以报救命之恩。
二人认识三年,一路同行闯荡江湖。一开始是为报恩,到后来陶止是真心敬仰序生,甘愿做他的护卫。此后也就有了江湖上那条诡异的传言—小神医柳序生武功高深莫测,难以近身,近者必死!
然而实情是—敌人都死于他萧陶止的剑下,序生从未出过手。
天下皆知,柳序生师从潋月谷医仙,并且是圣上亲封的陈国夫人—柳氏的儿子。
可天下鲜知,柳序生几乎不会武功。据他本人交代,他是块练武的朽木,破碎了无数人想将他培育成武林高手的梦想。先是他娘柳氏教了他一个月武功,后掩面欲涕。他爹为了讨好他娘,教了他两天后,便去了妻子面前负荆请罪。之后三教九流一并上,却都败下阵来,甚至一个个从此不想再收徒弟!
说起这个话题,序生总是哭笑不得:“我总认为,勤能补拙,但自从我得知我花了三个月学的招式,妹妹只需三个时辰就会了后,我才知道,天要你拙,补了也是个大洞,不如索性放弃。”
他是放弃了,但肯为他挡刀子的武林人士多如牛毛。光是这三年,陶止就亲眼看见无数江湖侠客为序生所救后,感恩戴德,恨不得搭上一条命来报答。
光他一身的医术,就足以令黑白两道礼让了。
陶止正待开口说话,旁边的楼梯忽然窜出一名青年男子,跑到邻桌前边喘气边嚷嚷:“重大消息!柳恶女只身闯进妖月寨,这次肯定是要被分尸了!”
序生原本上扬的嘴角一沉,身子明显一颤,茶杯里的茶水跟着漾起很大一波。陶止见他如此,不由得好奇,将注意力挪到旁边人的对话上。
只听邻桌其中一个带头巾的男子啧啧道:“柳恶女作恶多端,这次挑上了妖月寨的单渊,就是她的大限了!”
一握刀的大汉嘿嘿一笑,附和地道:“妖月寨单渊当年用三环大刀砍了长白山那三个自命清高的秃驴,当真是大快人心。这回终于要除恶扬善了吗?”
喘气的青年男子气息略平,坐下来跷起腿眉飞色舞:“的确是除恶!那柳恶女近两年在江湖上做了好几起恶。还记得好汉帮的副帮主郭二少吧?一柄书生扇,三寸不烂舌,将好汉帮扩大到全国各地。一介青年俊才,在好汉帮劳苦功高,忙到而立之年好不容易跟天山派洛掌门的千金喜结良缘,哪知新娘子都到门口了,柳恶女突然出现,二话不说钻进新娘子轿子里面。等众人拥上去,新娘子掀起盖头出来,哭得梨花带雨,大喊‘不嫁了’!”
头巾男子瞪大眼睛错愕:“柳恶女做了何事让洛小姐如此?”
青年男子冷嗤:“谁知道呢,总之这门亲事就这么黄了,天山派从此与好汉帮互不盯对。郭二少当众被弃,颜面扫地,足足有半年没再出门。好汉帮就此一蹶不振。恶女害人不浅啊!”
握刀大汉接话:“你们知道长乐门那个判官笔吴归吧?上个月就因为夸了柳恶女一句‘有几分姿色’,竟被那恶女下毒暗算,这会儿都还半死不活躺着。据说长乐门现下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小神医柳序生身上,门众正四下寻找柳小神医。”
陶止正听得起劲,听到内容有关序生,忙回过头来看一眼,只见序生少有地沉颜皱眉,站起身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小二,结账。”
陶止忙跟着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耳朵却依旧听着旁桌的谈话。
青年男子笑讽:“没人跟她这个小女子计较,就真当自己天下无敌了?这回她挑上了单渊算她瞎了眼。单渊宠妻,对其他女子绝不会怜香惜玉,恐怕这回柳恶女哭爹喊娘的机会都没了吧。”
序生面色沉缓地从旁桌经过,走向楼梯。
身后,握刀大汉嘿嘿地猥琐一笑:“妖月寨可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也不知那群乌合之众对柳恶女是先奸后杀呢,还是先杀后……哎哟!”大汉突然痛呼,跟在序生身后的陶止忙回头一瞧,只见大汉抱着膝盖倒在地上。陶止眼尖地捕捉到大汉膝盖处银芒一闪,正是序生惯用的针灸银针。此时银针入骨三分,这大汉的腿,怕是要废了……
陶止当即惊得身子一滞,半晌才回头跟上前方大步流星向外走的序生。
他……他什么时候出手的?
不!应该说,他是怎么出手的?!
三年来,陶止还是头一回怀疑起了序生“不会武功”一说。
若不会武功,又怎能将一枚银针扎进人的关节那么深?
而且,这三年来,不管对谁,序生总是笑若春风,不缓不急,悠然自若做着自己的事,救着芸芸众生。这也是头一回,他露出这等沉重担忧的表情,也是第一次,将愠怒表露在脸上。
因为那众人口中的“柳恶女”?
关于这柳恶女的事迹,陶止也听说了一些。
柳恶女作恶程度也有大有小。小至将某某小姐的内衣挂在大门牌匾上;中至三言两语坏人好事;大至下毒害人,放火奸淫……等……等等,柳恶女是女子吧?
陶止将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收,摇头叹息:江湖—果然是人言可畏!
“回神,上马了。”
陶止猛地敛神,只见序生已骑在马上,沐浴在阳光下,微眯着眼催促着他,语气中竟有一丝……心急?
陶止连忙上马,骑到序生身边,问道:“序生大哥急着去哪里?”
序生正视着前方,神色凝重地朝马屁股狠狠一抽。
“妖月寨!”
妖月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寨主单渊号称“金刀”,刀法一流。
而此时,妖月寨戒备森严,站在山下寨子门口便能感觉到其凛凛气势。
陶止看向序生,好奇他会怎么攻进去。
白衣少年此时脑中天马行空,一会儿是序生满天银针扫灭一排守卫的画面,一会儿是他手一挥毒药散尽,从此妖月寨寸草不生的景象……
“陶止,”序生忽然叫他,负手望着眼前的寨子,凛然道,“拔剑。”
陶止少年正天马行空想象着,听序生一言,满脑子的画面瞬间破碎,“哦”了一声。弄了半天,还是得他出手啊。
陶止这一拔剑,立刻引来了守卫的注意,四个人将序生二人团团围住。
序生不慌不忙指着陶止手中锋芒道:“这柄凌雪剑,乃无色庄单传。去禀告你家寨主,就说无色庄小庄主拜会!”
陶止握剑的手猛颤了下,又来了……
序生每次正义凛然站出来时,报的总是他萧陶止的名头。陶止就不明白了,小神医的名头就这样令序生难以启齿吗?
守卫四人互相望了望,最后一人警惕地退出了包围圈子,道:“我去报告寨主有人挑寨!”
烈日炎炎,序生施施然负手而立,陶止则挺直身板,举着证明他身份的剑。三名守卫躬身将红缨枪对着序生二人,大颗汗珠滚过神情戒备的脸。
僵持的当儿,序生看着三名守卫:“长期保持躬身的动作,老了腰盘是要出问题的。可引起腰痛、背痛、关节突出等……我很友情地提醒你们,躬久了还是直起身来动一动比较好。”
陶止眼角抽搐,小神医真是为人为己,这当儿都不忘传播养身的医理!
那三名守卫面面相觑,其中一名绷紧神经道:“你……你休想转移注意力!站……站好!等我们寨主出来了有你好看的!”
好言相劝,奈何对方油盐不进。序生摇摇头,背着手转身走到旁边的大树下,悠然乘凉。陶止见此,也放下剑跑了过去,两人悠闲地看着三守卫在烈日下暴晒。
寨主单渊不多时便赶到了,一反江湖人口中的凶狠大汉形象,若不瞧他腰间悬挂着三环大刀,此人看上去倒像镇上的教书先生。只见他文质彬彬地朝序生抱拳一礼:“在下单渊,阁下可是神医柳大夫?”
序生诧异地挑眉:“我是,寨主何以知道我会来?”他明明报的是萧陶止的名头,为何对方会问他的真实身份?
还是说,他与陶止形影不离已是江湖皆知,两人中不穿白衣的就肯定是他柳序生?
单渊见他疑惑,忙解释道:“有一位姑娘,在此恭候多时了。她说这几日一定会有两位公子前来,报‘无色庄小庄主’的名头。柳大夫这边请。”说着,他礼貌地给他们引路。
陶止凑到序生背后,低声嘀咕:“序生大哥,敌知我,我不知敌,小心有诈。”
序生笑了笑跟上单渊:“无所谓敌不敌的。”笑容中,竟带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畅快。
两人跟着单渊进了山,走到寨子中心,守卫见了单渊,忙欣喜地朝里奔,边跑边喊:“夫人,寨主回来啦!”
话音刚落,一美妇便从屋里飞快奔出来,先是看了看单渊,然后视线一转发现了白衣翩翩的陶止,连忙上前不顾礼节地伸出双手拖住他:“请柳公子救救我儿子!”
“……”陶止少年被美妇拖着,红着脸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江湖皆知,无色庄出来的人一律一身白衣,这美妇多半常年住在寨子里,不知这些江湖规矩才会认错。
序生也不加纠正,回头问单渊:“跟你说我会来的人—她在哪里?”
单渊正待开口回答,忽然从边侧小路冲出一小卒模样的男子,气喘吁吁嚷嚷:“寨主不好啦!夭夭小姐跟柳姑娘打起来了!”
单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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