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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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尽管有苏菲居然每天还是在思念着城市的家,和爸爸妈妈。失去的总是那些岁月,在记忆中闪烁着永不可及的幸福的光芒。远离了城市的生活使居然心灰意冷,犹如被斩断了根。他的根盘根错节,探深扎在城市的土壤。无根的生活使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他肝气郁结,心焦意躁,事事不顺他的眼。他动辄发怒,状如泼皮,使顾家的丫头婆子们避他如避虎。支撑他不被水泉镇和顾家山林吞没的,是他的朋友苏菲,还有他的祖母翠莲。她们是他的眼睛和翅膀,是他的日月星辰。一个15岁的少年,规律而干净的城市生活留给他的记忆深人血脉。城市在他的血脉里流,如滚烫的血,烧灼着他少年人苍青的皮肤。顾家大院是他的囚牢,水泉镇的学校更是一座监狱。刻板严格的学校生活是他最厌恶的生活。在这样心情糟糕的日子里,他的上学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祖母翠莲下决心要使野马佩戴髻头,把改换顾家门庭的决心重压在居然的肩膀上,那种决心何其强烈。古老的顾家大院,创造出锦衣玉食满头珠翠的祖母,统统体现了她的这一意愿。但是真正的改变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在婆子丫头们的服侍下生活。他以前上的是市里最好的新学校,母亲三莉请了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做他们的家庭教师,教他吟诗做赋。母亲要自己精通声光电化,也要自己儒雅。这是母亲也是他的人生理想。
但是他的这一理想遭到了强烈的毁灭。居然起了厌恶书本,厌恶学校,更厌恶那个说话摇头晃脑狗屁不通的遗老。他袍子上的气息是暖烘烘腐朽的气息。居然并不是那种淘气贪玩的执裤,他毫无恶少气息。他只是无法使自己和顾家大院的理想相容。他生来不是一个背叛者,他无法背叛城市。他的血液是母亲儒雅血液,灵魂是崇高无比的灵魂。现在,居然在课堂上讲的话十句有九句他听不懂,老师不会说普通话,偏偏要学着说普通话,所以说出来一团糟,老师的提问一问三不知。没人懂得这对于他是一种怎样的伤害。没人懂得城市生活培养了他怎样的自尊。逃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早出晚归,独自在水泉镇流浪。他一个人的足迹遍及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足迹沉默又忧伤,充满缅怀。
居然有时想: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双手插在学生装的裤兜,郁郁寡欢,他眼中的水泉镇苍白又灰暗。没有繁花似锦的春夭,没有层林尽染的秋李,灰色屋脊上摇动的青草使他心生惆怅,灰色屋脊上的月色混浊没有灵性。水泉镇的大街小巷深似海,他一个12岁游荡的少年就像一个脱钩的钓饵。苏菲是怎样误入自己的生命中,至今仍是一个谜。可细细想这毫不奇怪,误入歧途是他惟一的归宿,否则,他怎样从水泉镇从他厌恶的生活中消失?煤油灯笼一盏一盏、一团一团,温暖了顾家大院的黑夜,它们貌似温柔的红光诱使他步步深入,挺而走险。居然在一个夜里,打开窗户把窗外的苏菲拉了进来,煤油灯下,苏菲使他着迷。他听她讲自己的身世,会忽然涌出眼泪。他多么喜欢她的纤纤十指,它们细嫩如草叶。苏菲用眼角瞟他,忽然红了脸。红了脸的苏菲使他心里一软。苏菲走路轻手轻脚,缩着肩,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苏菲的样子不知怎么使他想起童年时母亲给他讲到的《灰姑娘》。他就是挽救灰姑娘的白马王子,他们开始拥抱。他忍不住把这感觉对苏菲说了,他说:“苏菲,你上辈子是不是一个灰姑娘?"苏菲回答说:“不是,我上辈子是个恶人,做够了孽,这辈子才这样倒霉。"苏菲从小死了娘,爹为了娶继母把她和她奶奶一起卖进了顾家。他怜惜她倒不是他对“使唤丫头”这样的烙印有怎样清楚的认识,他怜惜她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泥土的神情。同样他们都失去了母亲,这是他身上最深的隐痛。她脸上总是有一种受伤的动物的表情,有一种陷落的绝望,这是祖母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它使整个顾家大院笼罩了灰尘和晦气,感染了欢乐的水儿的笑容。水儿想这丫头真是不堪造就,只配端茶倒水千粗活儿。这使她打起她来更加心狠手辣。一个雨夜,她一身鞭伤,泪光炯炯,雨停了,一缕缕清醒的游丝漂浮在空荡的夜色里,苏菲浅粉浅白的脸色在被凝视的日夜中绽苞怒放,微醺着,沁心怡然。居然轻轻掸了掸自己的长衫,披在苏菲瘦弱的肩上,将那些依附在怒火中的尘埃掸落,化成一地悲凉。居然因心头已装满了水儿奸诈的笑容,更加可怜这个依赖自己的女孩。苏菲纵然眼里依然包含着千百种欲语未吐的情愫,只居然抬眼投来的一瞥即将些许的哀伤收拾干净。苏菲将她的头紧紧贴在居然的胸前,闭上眼聆听你心尖上的清音。许久,她说:“居然少爷,你救救我,你带我走吧。”
没有什么比一个弱女子的呼救更能激发居然的英雄豪气了。三天后,在通往城市方向的某个乡村释站,翠莲派出的人马拿获了这一对潜逃的小儿女。拿获他们的时刻正是落霞满天的时刻,居然梦中的城市生活风情无限。奔向城市的路程是极乐的路程。居然他们抛弃顾家大院的步伐多么轻快,车轮卷起滚滚烟尘。被擒获时居然沮丧地对苏菲说:“我们就快到了,城市里有我的家,我的同学。”这话里有无限的向往和无限的遗憾。居然的故事中最感动人的地方就是这里,15岁的居然束手就擒,而城市已遥遥在望。一步之遥就是两个世界,两个空间,此岸和彼岸。居然他跪倒在尘埃之中,向他的城市家园磕了三个头,就再没有回头。城市的美景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坠出黑暗。
可以想象到祖母翠莲的憎怒,她改换门庭的人生理想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和伤害。面对着得是怒容满面的祖母和站在身边为她助威的水儿。祖母大声喝问:“你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居然刚要回答,祖母大声喝道:“没问你,我是问你身边的那个小妖精。”苏菲脸色苍白,很慷慨地回答:“老祖宗,居然说他想城市的生活了。”祖母对身边的水儿说:“给我打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水儿说:“让她奶奶来管教她好了,娘也犯不着生气。”刘奶奶扑了过来,手掌如雨点一般抽打着苏菲。居然猛地撞向水儿,他大声说:“你们不要打苏菲,是我要她陪我去的。”水儿险些被居然撞到,她对翠莲说:“娘,是您老人家让俊盘收我到房里的,现在就连他的儿子也敢打我,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院子里呀!”刘奶奶也住手了,苏菲捂着脸哭泣着。
翠莲指着居然说:“她是你的小妈,你疯了吗?你今天不和你小妈道歉,我就把苏菲和她奶奶一起赶出去,让她们饿死在大街上。”居然呆呆地站着,水儿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翠莲大声喝着:“给我打死那个不知羞臊的小狐狸。”喂猪的女人上来就打苏菲。居然站在水儿面前哭了,边哭边说:“小妈,对不起,儿子错了,以后好好念书,不再带苏菲到城市里了,儿子得根就在顾家。”那是他第一次在水儿面前掉眼泪。居然被押回顾家大院的当晚翠莲命令人锁起了他,可她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恐俱,她不知道拿这个陌生的嫡亲孙子怎么办才好。水儿趁此机会在翠莲面前说了许多居然的坏话,水儿把居然说成了一个膏粱纹裤子弟,游手好闲、毫无心肝、浪荡挥霍并且招蜂引蝶。逃学的事被揭露了出来,和下人通奸更是藏不住的秘密。翠莲一迭声地喊着要把居然活活打死。那情景让多少人心惊胆裂又让多少人回肠荡气。最后一只眼说了话,一只眼说:“你要还念一点骨肉之亲,就饶过他这一次。”一只眼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让祖母翠莲震撼了一下。毕竟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怜悯在她脸上呼呼疾起,卷起漫天飞雪。翠莲心里的怒火熄灭了,她长叹一声,说:“唉,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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