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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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后的一天一个叫顾居然的男孩回到这个故乡。母亲王三莉因胸膜炎去世,就在母亲去世不久,父亲顾俊盘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他清楚地看到那时的自己和父亲手挽着手在市里的大街上匆匆穿行,一匹拉着双轮车的马一路惊奔,撞翻了几个行人,在居然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父亲已经把他扔到一边,自己被双轮马车碾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月之内居然失去了父母,她不得不回到故乡水泉镇,那里是他的根。故乡相隔太远,可眼下就是他惟一的落脚之地。这使水泉镇拥有了某种百折千曲隐衷和私密的感觉。一条路连结着无数个秘密。座座黑漆大门、朱漆大门关闭着,上面的铜钉闪闪发亮。生活在一个城镇如同生活在一个腹腔,弯腰曲背,伸不开四肢,目力退化,目光迟钝短浅。这就是居然母亲王三莉对水泉镇生活的感想和评价。三年之后居然回首往事。他在回去的路上寻找着雨夜中那个12岁的孩子。那是一切苦难的开始。从此他和祖母翠莲还有祖母身边的自称是自己小妈的水儿在这个黄土大院内的生活相遇。他身穿重孝。一双蒙了白粗布的鞋子早已被北方的雨水浸湿。
居然从肮脏的火车站走了出来,一辆带着车篷的四轮马车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搀扶着风韵犹存的老年女人。赶车的男子用手指着居然说:“老太太,小爷回来了。”老女人急速奔跑过去一把将居然搂到怀里,喊了声:“我苦命的孙儿呀!”
晚上,水儿把居然的鞋子脱下来,把它们扔掉了,她就是夹在父母中间的那个女人,母亲和父亲时常吵架的时候,母亲叫她妖精。这个依傍在奶奶身边的妖精从居然衣服上摘下了黑纱。没有什么比这个举动让居然更疼痛地感受到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在逐渐放晴的早晨居然注视着母亲口中的这个妖精。她脱离了居然的想象变成一个非常俗气的女人,那种俗气让居然想起任何一个街市上卖豆浆或者卖酱油的凡俗的妇女。她脑后盘了个圆髻用带有玛瑙的小网子罩着,身穿宽大的对襟夹袄,在几个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端着祖母的尿盆边走边喝斥那些等待吃早饭的长工们:“闲着没事先把院子打扫了,就干等着吃饭。”一个长工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只管去林子里干活,不管扫院。”她放下尿盆走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那个长工黄蜡蜡的脸上,她说:“你倒是分得很清,今天你不扫院别吃早饭。"
就这样小妈在第一个早晨变成了居然的敌人。她使居然在这个陌生地域的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既然想她应该算是一个邪恶的妇女。她年仅30岁却有着60岁的女人才可能拥有的恶毒。她大睁着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忧郁地地注视着居然,她说:“你母亲那个骄傲的东西竟然把你留给了我!”她选择了“母亲”这个词而不是娘或妈妈。这使这场谈话拥有了一种城市般的气息。她明亮又美丽的眼睛在黑暗中像蝙蝠一样抚摸着居然的惊恐和耻辱。她说:“你是一个私生子,你不在在这个黄土大院里出生的,是在你姥姥家出生的。”说完诡异地走开了,那个挨了打的长工拿着大扫把呼啦呼啦地扫院子。这个女人确实是个妖精,她蛰伏在祖母身边,等待着父亲,她没有放过父亲任何一次回家的机会。父亲因为有了她便寻找回老家看奶奶的借口。一回来就是半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母亲在这半个月内每天咒骂着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居然觉得这个为女人离自己很遥远,简直遥不可及,或许在梦里、云里雾里那样缥缈,没想到真的会有和她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命运给了人太多的障眼法,一些人或事总是难以预料。
熄了灯的夜晚小妈就这样爬起来跪在居然的枕边,俯看着居然,像母亲俯看着一个婴儿。她那样和风细雨地告诉我一个事实:“她是最不欢迎自己的回归。”居然的身体半裸着与她绝望的眼睛相撞。它们发出的声响波涛一样淹役了居然的听觉。居然听不见水儿说了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再重要,水儿的绝望使居然如坠深渊。居然最后听见水儿的心在说:“我造了什么孽?"
祖母翠莲不大管事了,整天和一个一只眼睛的太奶奶在聊天,偶尔带着居然到顾家的山林中走一走,大概回来半个多月,祖母和小妈商量着要居然上镇子上的学校。就这样,在一些黑沉沉的早晨永远没有太阳,居然和长工们一起吃完早饭去上学。平日里,居然从餐桌旁经过的时候除了祖母没有一个人叫他。小妈装做很忙的样子。她用远比平时更为尖利的声音喝斥着门外的长工。她从不对着祖母喝斥居然。她只是说:“写完字就出去吧,家里很乱,你不要再这里添乱了。”
居然只好到前院,和长工们说话。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居然的耻辱,这个孩子是天下第一克星,克死亲生父母。水泉镇的学校是没有秘密的,那是一个兴建于宣统年代初期的简陋的驿站院子,三大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构贫弱的布局。生活在其间的老师们呆得时间久了慢慢就丧失掉了想象力,变得乏味。这样的学生和老师群聚在一起总是没有深邃的话题。
每天吃完早饭,居然和祖母告别就去上学了。居然知道镇子上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还会有人跑到小妈那儿去提供新的灵符拯救这个克星。这些灵符一次比一次更让人难以接受,也永远不会奏效的。居然知道这是荒唐的,居然也知道了这个黑锅比抱有难以实现的希望更让他难过。居然是多么想抱有希望呵。
一天路过天井祠堂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哭。这是他每天上学必经的一个去处。这个祠堂的后门紧临一条有槐树的背街。通常它是紧锁着,祖母不让人随便打开。一旦打开了那就是死了人。它的门漆成绿色。后来,在1966年到来的时候,它就被漆成红色了。上面还书写了毛主席的语录:“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居然到达水泉镇的时候,距离1966年还有一段路程。他眺望不到那个地方。他毕竟只有12岁。黄土大院内没有孩子,居然孤苦伶仃。祠堂里的哭声总是能够毫不费力地抵达他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它们直达那里就像识途的老马。居然想起去世的父母,他们的灵位就放在祠堂里,祖母亲手放的,小妈抱着父亲的灵位哭得死去活来,她彻底绝望了。一个绝望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越来越霸道、僵硬、没有表情。
油着绿漆木门的祠堂唤起居然的哀愁。在这个到处是黄土和灰尘的小镇上只有这一个衰草遍地的悲情之地仿佛是他的家园,因为父母的灵魂就被关在祠堂里。居然从不像别人那祥俱怕这里。有关祠堂的种种传说从来没有真正吓倒过他。他听一个年老的长工说顾家的祠堂吊死过一个女人,舌头伸出二尺多长,七孔流血。当它紧闭门户的时候居然想象着那里的情景。有一天居然真的走了进去,他看见门开着,没人知道门为什么在哪一时刻洞开。那本来不是忌日的一天,但是门开了,居然走了进去。
成年后居然仍然看得见夕阳西下时分穿过一片衰草迈进黑洞洞的祠堂的那个12岁的孩子。他站在排位林立之地。他惊讶这里怎么毫无出奇之处。他穿过一间空旷的房屋来到一个更加阴森的房间,然后她就看见了父亲和母亲的牌位。香灰厚厚地堆积在牌位之前,屋脊上的雕梁画柱犹如宫殿。沾满灰尘的白色帐子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妓一样,羞答答地下垂着。居然伸手触摸着母亲的灵位,如触摸到母亲光洁的面容一样心酸。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祠堂呆了多久,他从祠堂出来,听见了哼哼的声音。从倒塌的墙头她看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猪圈。一群小猪拱在了母亲的身下。衣食无忧乐天知命的母亲闭着眼睛在唱它们自已歌烦生活的歌。喂猪的妇女惊恐地睁着眼睛问:“少爷,您不是进祠堂了吧?”居然点点头回答:“进了。”那个妇女面容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放下满盆的泔水,惊惊怪怪地边跑边放声放声呼喊着:“老太太,不好了,少爷进祠堂了。”第一个跑进后院的是祖母陪房刘奶奶的小孙女儿苏菲,她从此成了居然的朋友。那个黄昏居然就这样认识了他在这个镇子里的第一个朋友。苏菲问:“你在那里干什么?你真的进祠堂了吗?”居然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可以不回答。但他喜欢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情。他在一霎间拿她和小妈做了比较。他可以想象此刻要是小妈站在我面前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没干什么。”或许小妈说:“可我看见你从里面出来?”他说,“里面有什么?只有一堆牌位。”可是眼前不是小妈,是苏菲。居然说:“没想到这院子里还有一群猪。”苏菲很认真地说:“我奶奶说过,那些猪准是吊死鬼变的。”居然大笑起来说:“妈妈死了以后,市里的太平间我都去过,没什么。”苏菲问:“什么是太平间?”居然说:“就是专放死人的房子。”苏菲惊恐地说:“你的胆子真大,要是我就不敢。”居然说:“我相信,你敢,如果那里有你妈妈的尸体,你一定敢。”苏菲哭了说:“我妈妈早就饿死了,我每次给妈妈上坟,都要哭。”因为苏菲也没有没亲的缘故,居然从此和苏菲成了朋友。
走出黄昏之后居然发现苏菲其实并不美丽。她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她长着一颗极其悲哀的大头。在下雨的日子里人家就拿她的大头取笑。也许她到18岁的时候会出落成一个不错的姑娘,因为居然用40岁的眼睛很容易发现她身上潜在的美好的素质,比如她的眼睛,她的牙齿和脖子。日后居然很遗憾的就是自己在生命的路上弄丢了它。
祖母是一个终日病病歪歪的美丽女人,她的面部轮廓依旧能或多或少显露出烈艳的姿色,那种烈艳的美要比母亲的美更尖锐。这个美丽的老女人躺在棉被下面就像一朵羽毛。但是那被子却是血红的。血红的一床缎被,上面绣着丹凤朝阳的图案。她把居然叫到面前说:“孙儿呀,你要争气,你小妈要领养一个孩子,你必须把顾家的产业尽快夺在手中。”其实祖母的话居然一点也没听懂,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祖母又说:“听说你独自进祠堂了?一会子让刘奶奶给你去去邪气,今后不要进祠堂,你是顾家的独苗,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祖母屋里的炭火上煎着药。这时候只有他们祖孙两人在这个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大而黑黝黝的房里,药香四溢,它们袅袅的白雾温暖了他不幸的童年入口。祖母伸出手,摸着居然的手说:“和你爸爸小时候一样,就是没你爸爸的豪气。”祖母的眼神中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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