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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夜里,银叶翻箱倒柜寻出自己和丈夫的照片,看了又看,哭了一回。她先想起丈夫,接着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又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媳,如果他们都在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孤军奋战的地步,是自己害了自己;是钱宝那个狗日的害了丈夫。一切都是宿命,繁华落尽,吃尽美味还是盐、穿尽绫罗还是棉,人呀很难预测自己的路。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那怕在顾家做个粗使婆子也愿意。可一切太晚了,恐怕再也没有活着的机会了。她只有默默等待着命运给她的最后宣判。

后半夜,人静了。院子里的灯笼一盏接一盏都灯尽油干灭了。银叶的门子被捅开,灯光下水儿托着一个盘子进来,她披散着长长的秀发,双目如泉水一样清澈。水儿不是漂亮女孩儿,只能算个秀气的丫头。水儿一步一步走到银叶面前,然后将盘子放到她眼前。盘子里是一团麻绳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黑水,黑水散发着砒霜的芬芳。银叶问:“是李翠莲让你来的?”水儿格外平静地说:“没有,任何人都不知道我要来。”银叶问:“你为什么让我死,就是因为我打过你吗?”水儿说:“不是,你死到临头了,我也要让你做个明白鬼,你记得二十多年以前,你们院子里有过一个叫薛小芊的女子吗?”银叶慌乱地问:“你是?”水儿说:“我是她的女儿,从你的种种恶劣行径上可以看出当年你是怎么对待我娘的,还有你亲手杀死我娘所生的第一个孩子,所以你必须死。”银叶说:“李翠莲也有份,你不去找她?”水儿说:“谁对我娘有恩有仇我自然明白,用不着你来提醒我。”银叶说:“如果我不死呢?”水儿照着银叶的独子(凳子?)踹了一脚,银叶跌倒在花架上险些背过气去。银叶挣扎着坐起来,水儿上去里外开弓抽了银叶一顿耳光,银叶被打得眼冒金星,接着水儿刺啦一声把银叶的衣裳撕开,银叶松软的乳房如水一样荡漾着。银叶说:“你不要这样,天在看着你呢!”水儿冷笑着说:“你在欺负我娘的时候就没想到天也在看着你吗?”银叶想喊人,水儿用麻绳横捆住她的嘴叉说:“选那种死法你点个头,是喝药吗?”银叶摇了摇头。水儿又问:“喝药痛苦,肠子肚子都要被要烧烂,还是上吊吧,头往套子里一伸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银叶惊恐地摇摇头。”水儿把绳子往房梁上一扔,熟练地挽了个套,提起银叶的头发往套子里赛。银叶裸赤着身子,乱抓乱蹬。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翠莲带着一只眼进来,翠莲大喝着:“水儿,你想干什么?”水儿的脸冰冷严肃,一只眼过去拉开水儿,水儿猛地将银叶推倒在地上说:“我要将这个恶毒的女人送到地狱,也算做了有利于天下苍生的事了。”翠莲说:“水儿,你千万不可草菅人命,她对我们不仁,但我们不能对她不义,放下仇恨,由她去吧。”水儿说:“我娘临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杀回顾家,替她老人家报仇。”翠莲说:“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你放了她吧,让她自行了断去吧。”说着拉着水儿走了。水儿这个柔弱的野心家,将在日后顾家的家史上留下了褒贬不一的脚印,她万千心计与恶毒手段刚刚崭露出最初的锋芒。俊盘只是在轻轻瞬间,如影随形的寂寞与琐碎之下,和她有了奶油般的温馨爱恋。于是种下了一个恶毒的种子,在长长短短的轻叹里来回低吟。

指尖滑过寂寂长夜,轮番地叩击着顾家大院温雅的宁静。昔日的丽人银叶不曾看清泪水里如今蕴含着孤独与绝望哪个更多些,紧拥的臂弯里俘获了多少永恒的梦想,她曾经有过憨厚的丈夫和三个聪明的儿子,但都是因为自己的争强好胜,让牢不可破的家庭变得如雨打残花,“豪门深似海”这几个字是这样阴冷。银叶一直以来追寻的永远归宿,被这个叫水儿的小女子轻轻地套在无名指上,渴求的双手紧压在心头,哪里的疼,哪里的愁几乎都已被碾碎。人往高处走,高处不胜寒;人往低处走,低处纳百川,人啊!究竟是该怎么办?银叶到死恍然明白,一切的机关算尽不过是一场空梦。

翠莲说出的那句“自行了断”这几个字让银叶浑身战栗,她明白自己已经没有路再走了。她记得嫁到顾家时候,天下着雨。雨雾中花轿停在了一片错落的灯光之中。丈夫拉着她的手,站在踏板的下面,丈夫说:“来,别怕。你跳下来吧,我接你。”一个十六岁的女孩面对高高的黄土院墙与满院的人头,陌生!这种黑色的东西顿时像寒冷的水一样淹没了她的双脚。她最终还是没有敢跳下踏板,丈夫跃上踏板把她抱了下来,如大人抱着一个孩子一样轻松,盖头飘落了,人们的眼睛如火钩子一样,烧灼着她的脸颊。丈夫才十七岁,风华少年,那一刻让她一生难忘。

银叶几乎是爬着把衣服穿好,已经到了后半夜。她决然做出一个决定,便翻箱倒柜地寻找出顾亭锝的照片,她爬在油灯下看了又看,最后把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到柜子上。开始打扮,打扮好了以后,哭了一阵。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她出了家门,慢慢走下台阶,看着各房的窗户黑洞洞的,心头凝结成了一坨冰。七十岁整了,自己是顾家有史以来最长寿的一个人,顾家的人,历来都是短命,活过五十的都很少。她扫视了整个院子,每个角角落落都是那么熟悉。她为顾家生育了三个儿子,到头来却没有人在身边送她最后一程。银叶想着想着脸上浮现出动人的微笑,被关在这个大院50多年了,她想像不出这50多年是怎样活过来的。“这就是个头呀(吗)?”她又一次问自己。

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银叶从岌岌可危的木头台阶上一步步爬上院墙,她与太阳一同升起。银叶站在高高的院墙上,看着脚下来回行走的人们,心中倏地生起一种无可名状的自豪感。她如一个凯旋的将军眺望着远方。

翠莲带着一群女人向银叶走来。吵吵嚷嚷拥挤不堪的街道就在那一刻突然安静了。阳光打在银叶身上。她就这样在自己命运的舞台上谢幕了。在她和顾家女人以前的全部联系中,也许唯有这一刻曾经像邀月一样照亮过顾家女人们的灵魂。这个头发整洁、衣着华贵的女人,只有在她曲终人散的最初一刻,让顾家的女人们感到了一种不能言说的神秘、恐惧和美。

银叶站在了高处俯视着翠莲,她们都不说话。这个清晨在翠莲后来的记忆中总是有一种船一样的飘流之感。后来翠莲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说:“二婶娘,你下来,下来呀。”高墙下面聚集了不少行人,他们指手画脚地谈论着,不时发出呀地一声尖叫。这个世界是他们的,所以他们活得如鱼得水。有几个家奴跑进后院,企图爬上高墙顶端去救她。但当他们看到岌岌可危的木头台阶,腿肚子直打颤。他们难以想像,这样的朽木台阶,银叶一个70多岁的老妪是怎样爬上去的。

突然,银叶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如一只黑色的蝙蝠,悠然飘落着。街面上的人群一片惊呼,猎猎的风吹开了她原本扣好的衣襟,雪白的奶子如水一样荡漾在风中。嘭地一声,她落地了。人群如密集的苍蝇一般飞奔过去,他们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走到人生尽头最凄惨的一幕。她脸面迎上,瞪着双眼,脑后的鲜血如水一样流着。顾家以一个苍老女人的死亡安宁了12个年头,顾家的山林在这12个年头中默默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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