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肖公子怎么看,认为这个公主是真是假?”颜亮好像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继续问道。
既然避不过去,柔福倒镇定了下来。“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真真假假,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句话而已,就算是真,需要她死,怎么都死得,如果为假,倒也享了这么多年的富贵,并不冤屈。”
颜亮听罢哈哈大笑,“好,肖公子果然胸襟豁达开阔,看事情澄明通透,只是,连别人的事都看得这么开,自己的事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柔福方反应过来颜亮是在借这件事来劝她,心下生出感激,不过她自己方才无心的话倒戳到了自己的痛处,说到底,只要皇兄承认,老百姓承认,她就没失去那个身份,不管史书上怎么写,她怎么都流的是皇家的血液,这个是洗不掉的。何况皇兄也没说她是假,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倒是枉费了皇兄的一番心意。
思及此,再看颜亮那一脸的阳光自信,倒也没有那么刺眼了。
柔福不禁胃口开了一些,拣了几样点心吃。
餐罢,颜亮摇着扇子往外便走,柔福只好跟上:“颜公子欲往哪里去?”
颜亮回头微笑着看她,“东市,肖公子应该熟悉吧?”
“东市?”柔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既然有热闹看,初来乍到,怎有不凑之理?”颜亮边说边对她眨了眨眼睛。
柔福霎时定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得,是了,方才店家说过,要在东市处死驸马,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丈夫死,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不过,这也是最后见他一面的机会,如果不去,不知将来会不会后悔。
柔福脸色苍白,犹豫不决,身边人潮涌过,颜亮忽然拉起了她的一只胳膊,“走吧。”
柔福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颜亮来到了刑场。
午时还未到,人潮已经将行刑的地点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关于真假公主案的各个版本,都声称自己听到的才是最真实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一点都不次于方才的店小二。
颜亮饶有兴致地听着周围人的议论,还时不时地表现出极为感兴趣的样子附和几声。
任何时代,都是看客居多,厄运降临不到自己头上,对他人的苦难就算再同情,也只是同情而已,叹息一声,没有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柔福忐忑不安地看着日头逐渐升到正当空,远处传来车轮子碾在地上的辚辚声,人群自觉地闪开一条道,一行囚车的车队朝行刑的地点驶了进来。
当第一辆囚车驶进视线的时候,柔福只觉得这正午的日光刺得她忍不住地想流泪,一口热血涌上胸腔堵在那里,大气都喘不得,那不正是她的丈夫吗?
就算是名义上的丈夫,那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正经八百嫁过的人,就算是没有爱情,就算她很多时候对他的懦弱不屑一顾,就算他们在一起的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做她的公主,他做他的驸马,可是他毕竟罪不至死。
囚车一辆辆的驶过,后面有当初确认她身份的宦官和宫女,如今他们全部都因为当初鉴定她为真而被连累,柔福心中升起一股怒气,本以为自己死就死了,没想到竟要连累这许多无辜之人。
就算是无法违背韦太后,柔福也没想到她的构皇兄会懦弱至此,本还指望他能收复山河救回桓皇兄,现在这指望统统化为了绝望,是对大宋江山和前途不抱任何希望的绝望。
柔福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颜亮一只手有力地撑在了她的腰上。
“怎么了?”他在她耳边柔和地问,声音里满是关切。
“无碍,日头太大刺了眼。”柔福极力抑制住声音的颤抖和腰部他所触部位的僵硬,整个身体因为他的贴近而紧张到似乎不为她所控制。
人犯鱼贯从囚车中走出跪在行刑台上,柔福看向那个仍然年轻俊秀的男子,悲伤无法自抑。
别了,世荣,别恨我,如果有来世,定当做牛做马还这一生欠你的债,早知有今日,当初无论皇兄如何逼迫也不应答应下嫁于你,早知有今日,平时何不对你好一些?如今,让你平白因这驸马之名而受如此牵连。
此时柔福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不祥之人,任何靠近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随着刽子手的手起刀落,柔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同时身子往前扑了下去,而她没看到的是,整个刑场周围的百姓,似乎是配合她一样的,也都齐齐跪了下去。
柔福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当看到在她房间内看书的那抹身影时,心里倒踏实了一些。
已经是掌灯时分,柔福撑着身体要坐起来,颜亮发现她醒了,起身走到她床边。
柔福挤出一个虚弱的笑:“无碍,只是没想到自从遇到公子,就在不断地受伤。”
颜亮双眉微蹙:“这是哪里话,明明是你受伤在先,说得在下好似是个不祥之人。”
“公子所言甚是,在下失言了。”顿了下,“倒是在下才是个不祥之人。”柔福轻轻地低头说道。
颜亮晶亮的眸子在此时烛光的投射下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柔福不经意望进这双眸子里,诧异地发现他的眸色竟然是褐色的。
意识到正在同他对视,柔福慌乱地别过视线。
颜亮盯着她看了半响,“你和驸马高世荣抑或是福国长公主有何关联吗?”
他终于问了出来,她反倒踏实了,“公子何出此言?”柔福以退为进。
“郎中说你忧伤过度。”颜亮的目光仍仔仔细细地在柔福脸上探索着,“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倒是没有大碍的。”
一听到郎中,柔福本能地一惊,再听到颜亮告诉她无事,本来应该放心,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又不知应该担心些什么,只好点了点头:“有劳公子为在下操心。”
看颜亮还要张口:“在下和驸马及公主并无关联,只是平时仰慕公主夫妇德行,一时情急而已。”
柔福发现她每次回答他问题之后,他都会看着她眼睛思考一会,好像是在辨别她所说的话的真假,抑或是她本来就心里有鬼,才会觉得人家不相信他,总之她说完之后是决对不敢和他对视的。
“人之常情,是我拉着你去看行刑鲁莽了,肖公子好生休息,我让店家将膳食和熬好的药送到你屋里来……不必起来送我……”颜亮按下欲下床的柔福,替她拉了拉被子,转身欲出去。
“颜公子……”就在颜亮即将出门的那一刻,柔福叫住了他。
颜亮回头。
“不知道驸马的尸首是谁……”柔福迟疑着小声问道。
“在下已经命人厚葬了,请放心。”颜亮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
“颜公子为何?”柔福大惊,因驸马被抄家,又株连了九族,所以柔福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看着他这么曝尸在外,若不是今天小二说起,这个颜亮恐怕还不知道高世荣是谁,但他却做了这样的事?
“同肖公子一样,只是仰慕公主夫妇德行而已,不足挂齿。”说完轻笑着离开了柔福的房间。留下柔福在房间里发愣。她还没排除对他是细作的怀疑,可他却又做出这种事情来,倒叫她不知怎样面对他了。
夜太漫长,柔福无法自抑地去想生命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想到因她而牺牲的那些鲜活的生命,想到那么多人在她的世界里来了又走,曾经繁华过也落魄过,悲伤如潮水般汹涌不可阻挡,辗转反侧了一夜,最后却因想到了萍水相逢的颜亮而踏实下来。
这样一来,和无尽的夜相比,白日的时光便好过多了。
颜亮说是要柔福给她做向导,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再说柔福就算是在临安住了几年,作为一个公主,也只能是深居简出,不可能整日抛头露面,所以对这临安城哪里有好吃、好玩的并不熟悉,比颜亮这个远道而来的强不了多少。
颜亮自从住进这丰乐楼,出手之阔绰大方顷刻间尽人皆知。不用他吩咐,店小二们自是每日卖力地向他推荐各色去处以赚取小费,不出两日,连卖古董首饰各色特产的牙侩都找上了门,这临安城的各色高档店铺听说了这么个主儿之后也纷纷推出了上门服务,是以颜亮的房间整日各色人等进出,好不热闹。
开始颜亮来者不拒,让他们从中赚了大笔的佣金,后来被弄得出不去门,也烦了。是以这一天,天还没亮颜亮就来敲柔福的门,约她出去闲逛散心。
柔福刑场晕倒,本来就伤了的元气更是又伤了几分,所以这几日闭门不出,整日卧床休息,没事就捧着本书消遣,身体倒也养了个八九不离十,正闷得不知如何是好,是以颜亮一邀她出门,虽然担心会被人认出,但是想着这市井之中,见过她的毕竟是少数,也就没有顾虑,跟着颜亮出了门。
闹市果真是缓解负面情绪的好地方,柔福长这么大都没有这么自由自在地在街上闲逛过,这样的生活是她做梦都没想过的,就算这天下再大,城市再繁华,她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哪里能亲身感受得到,以前逃难的时候虽然也是自由身,但并不比此时。是以柔福左顾右盼,目不转睛地盯着市井的新奇之物,颜亮不由得来了一句:“难道肖公子也是第一次来临安?”
“啊?非,非也,颜公子何出此言?”此时柔福正在看街边的关扑,听颜亮如此问,一脸恍惚地面对他。
颜亮笑着摇了摇头,“在下说笑,肖公子不必当真,可是对这关扑有兴致?”说着在这个摊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个卖各种小物件的杂货摊子,东西可买可关扑。关扑是宋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项内容,宋朝开封府将元旦、冬至、寒食三天专门放假来供市民上街关扑,官府还将一些大的皇家场所供关扑之用。靖康之变后,宋廷南迁,可是这项传统倒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关扑,说白了,其实就是一项赌博活动,只是赌的是物资,几乎是任何拿出来卖的物品都可以供关扑。卖家提出一个关扑的价格,比如两文钱关扑一次,买家交了钱就有机会得到这个摊位的任何物品。关扑的过程也极简单,规定好铜板的背面为大,玩关扑的人能连续投掷出五个大,便可赢走他看中的物品。
关扑凭借的运气因素要远大过实力,买家只是图个消遣或者有心一博,对卖家来说却是一条不折不扣的发财之路,据说有一个穷得揭不开锅的秀才,偶然得到一尾大鱼,拿到市场上供人关扑,竟然凭着这条鱼赚到了第一桶金,继而发家致了富。
眼见着摊位前这个买家已经为个胭脂盒用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看大官人相貌不凡,必定也是吉人天相,何不来关扑几次试个手气?”店家看到颜亮有意便极为热心地招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