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诗歌之外,博尔赫斯最喜欢的写作体裁是虚构小说——一篇短篇故事或散文,其简短可以让他把脑中的想象浓缩成相应的意象和情境。他早期的虚构小说都是些哲学性质的幻想,比如说他把整个宇宙比喻成一个井井有条但又无穷大的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拒绝展现出自己的总体设计;或偶然性即必然性在里面所起的作用(这被比喻成由一群险恶的陪审团在背后操纵的彩票);或者他用一本小说来代表无尽的时间迷宫。他一直着迷的一个主题就是决斗,两个对手相互争夺霸权——博尔赫斯大多采用流氓或冒险者这样的人物,但是他也揶揄地写了一些神学家和上流社会女士们之间的争斗,甚至还写了两位伟大的南美解放者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在瓜亚基尔厄瓜多尔共和国西南沿海河口。的那次神秘的见面。决斗成了通过消灭对手来维护自己身份的这种渴望的比喻,尽管博尔赫斯经常在最后表明,胜利者自己最多也只是他的受害者的镜像。
博尔赫斯明确的哲学观点让评论家们觉得他的写作属于一种理想的、没有时间界限的空间,也就是一种文学乌托邦,而他在成名前的失明更加强了这一观点,因为他的失明让他有了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吟游盲诗人的感觉,可以触摸到世界文学的每个角落,从而为我们展现出一个正在消亡的传统所拥有的永恒形式。这种永恒性又在他作品年代的模糊性中得到了加强。他习惯在自己作品重版的时候加上一些后来新创作的文本,当然这些文本也是多年以前在第一版之后创作的。他也一直都在修改自己年轻时写的诗作,去掉里面的一些地方色彩的东西,甚至还在后来的选集中去掉了好些诗篇。拿他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写的三本散文集来说吧,他坚持要把它们全都删掉,并坚称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决不允许再版,声称他已经尽力把所有已出版的那些书都买回来并全都烧掉了。
所以博尔赫斯一生的事业充满断层、后退和转折就不奇怪了。他为什么要掩藏自己年轻时的作品呢?他为什么会在三十岁的时候停止写诗了呢?为什么他在一九五二年停止写小说又转而开始写诗了呢?而且为什么当他后来再次开始讲故事的时候,作品中没有了早期作品中抽象的、哲学的成分呢?如果有一条线索贯穿这些问题迷宫的话,那就是博尔赫斯坚信写作归根到底还是自传的一种形式。在他声名达到顶峰的时候,他曾向一位记者坦白说:
我对我所讲的故事都有很深的体会,因而我总是用奇怪的意象象征来表达,那样人们就不会发现其实所有的这些故事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自传的成分。这些故事都是关于我自己的,都是我个人的经历。[1]
实际上他是重申了在自己年轻时写的那些散文集中表达的观点。在一篇名为《文学信念之主张》的文章中,他写道,“……所有的文学归根结底都是自传性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它们都表现出了一种命运,它们都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命运。”他承认一部作品中的“自传性成分”有时会被表现它的“事件”给掩盖起来,但是这些成分还是存在其中的,“就像在深处跳动的心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