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的春天总比江南迟许多,直到三月初,太行山中大小的溪水才渐渐丰沛起来。一抹嫩绿先从山涧的石缝间透出,悄悄地、不动声色地往两侧的山坡蔓延上去,不过几日时光,竟晕染了整个山谷。放目看去,满眼深深浅浅的绿。
叶小七倚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百无聊赖地用刀尖轻轻地挑着地上刚冒芽的嫩草,小声问身旁的辰年:“辰年,探到的消息准吗?确定他们会走这条道?”
辰年嘴里叼着一根草尖,没有应声,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谷口,慢慢地点了点头。
叶小七是个定不住的性子,好容易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小声叨咕:“辰年,不是我说,你真不该来揽这票买卖。我可是听说有官兵暗中护着呢,估摸着是来头不小。这肥不肥的还不知道,倒是够硬的,偏又赶上穆爷不在,就咱们这些人,可别再崩掉了牙。”
辰年心里本就有些犯虚,听他这样说更是烦躁,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问:“你那张嘴能不能歇一会儿?”
叶小七这才讷讷地停了嘴,转眼却看到藏在不远处的何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身子,抻长着脖子往下望。叶小七心里那点不痛快便找到了出处,抬了手臂用刀指点着何二,压低着嗓门骂道:“看你娘的看啊?一会儿教人瞧出了破绽,老子弄死你。”
何二性子懦弱,被叶小七骂一通,吓得赶紧缩回了身子,消失在山石之后。
叶小七这里却还不肯罢休,嘴里正骂骂咧咧的,旁边的辰年却是突然低声喝道:“别出声,来了!”
叶小七忙闭了嘴,转头看向山谷那头。就见有两个轻骑从谷口驰入,拍马在谷内转了一圈,然后留了一骑在那边出口处,另外一骑又沿着原路跑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虽还不见人影,却已是能隐隐听到咕噜噜的车轮声,夹杂着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在山谷之中回荡,渐渐变大,越发的清晰起来。又过了片刻,便能看到一队人马护着几辆马车,不急不忙地进谷来。
最当头的是个骑着白马的青年男子,由几名身姿矫健的骑士簇拥着,沿着溪边蜿蜒的山道缓缰而行。几辆马车都被夹在了队伍中间,最后才是那些装满了货物的大车。
叶小七眼睛毒,仔细地看了片刻,悄悄地凑到辰年身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看那些骑马的,穿着虽然各不相同,可马鞍、马镫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分明是军中制式的。这么看来,还真是官兵护送,咱们下不下手?”
他正在辰年耳边低声嘀咕着,谷底的那个青年却是突然勒停了马,抬头往辰年的藏身处看了过来。
辰年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扯着叶小七伏低了身子,同时心中暗暗诧异,这人怎会如此警觉?隔着这么远,难不成他还能听见自己这里的声响不成?她略一思量,偷偷地向身后比了一个暗号,示意大伙都先按兵不动。
叶小七张了嘴还要说话,却遭了辰年一记横眼,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辰年从鼻腔里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借着山石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悄无声息地往五六丈外的另一隐蔽处摸了过去。那一处的草木长得更茂盛一些,将辰年原就有些瘦弱的身子遮了一个严实。她扒开面前刚泛出绿的杂草,再次定睛往谷中瞧去,见那青年虽然仍抬着头四处打量着,视线却没有再落在她的藏身处。
辰年不由得松了口气。
谷底的山道上,有侍卫策马贴近了青年身侧,恭敬地问道:“世子爷,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青年闻言只淡淡地笑了笑,视线仍放在山谷两侧的崖坡上,却是答非所问地说道:“太行山中风光果然与江南全然不同,山不柔水不媚,却独有自己的一份肆意洒脱。”
正说着,有人从后面拍马赶上来,传话道:“世子爷,表小姐问怎的突然停下来了,可有什么事?”
青年回身看去,果见队伍中间的那辆马车上探出一个小丫鬟来,犹自往这边望着。他笑了笑,策马掉转了头,往那马车处去了。
小丫鬟正撩着车帘子翘头往前面看,见青年竟然策马回转,口中低低地“哎呀”了一声,一下子缩回了车内,忙不迭地叫道:“小姐!小姐!世子爷往这边来了!”
说话间,青年已是到了车前,假装没有察觉车厢内的动静,只笑着问道:“又坐不住了?”
话音刚落,车厢侧壁处的帘子被人从里面撩了起来,露出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来,满脸讨好地看着青年,央求道:“好表哥,你再让我出去透透气吧,坐了这多半日的车,闷都要闷死了。”
青年不为所动,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道:“此处地形险要,又惯是山匪出没之地,要早些过去才好。待出了这个山谷,你再出来吧。”
少女闻言立时垮下脸来,不满地嘟囔道:“表哥净诳我,自从入了这飞龙陉,一个山谷接着一个山谷,不是入山谷就是出山谷!人都说百里飞龙陉风光旖旎,可怜我白白走了一遭,竟然是坐了一道的车!”
少女边说边窥着青年的脸色,见青年面上一直挂着微笑,像是很专注地听着自己的话,便又换了语气,撒娇道:“表哥,你就让我出去骑会儿马吧。免得到了冀州被娴儿嘲笑,她去泰兴的时候还专门向我提过飞龙陉的景色呢,说那次可是骑马过的飞龙陉。”
青年嘴角带着浅笑,心平气和地说道:“那次有薛将军带了一千兵士相随,情形自是与我们不同。”
少女听了再无话说,赌气一般摔下了车帘子。青年瞧她如此,颇为无奈地笑了笑,策马往队伍前端行去。
陡坡上,辰年早已是等得有些不耐,偏叶小七又追过来问她怎么办。辰年看了看那些马上的护卫,又看了看后面那几辆满载的大车,略一犹豫之后,心中的贪念终还是压下了那一丝胆怯。
“准备动手吧。”辰年轻声说道,顺手扯下了一片细长的草叶,轻轻地抿在了唇间。一串婉转的鸟鸣声从她的唇间溢出,就像是山间的鸟雀突然被山谷中的人马惊动,清脆响亮的叫声倏地在山间响起,打着弯地窜向云霄。
很快,别处的鸟雀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串串的鸟鸣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般在山谷中回荡。
山道上行走的人们大都被这突然响起的鸟鸣声搞得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地。紧跟在青年身侧的那个护卫却是面色一变:“世子爷,情形不对。”
青年的手扶上了身侧的剑柄,面容却是十分镇定,只冷静吩咐道:“带着人将表小姐的车护好。”
那护卫正应声欲走,却忽听得前面传来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就见山道前方十几丈处,一棵巨木携着山石碎块从陡坡上滚下,眨眼之间就将山道堵了个严实。
山道上的人马尚未在这场突然袭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辰年已从藏身处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紧紧地握着钢刀,大声叫道:“此山是我栽,此树是我开,要打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叶小七用手捂住了脸,十分无奈地纠正辰年道:“错了,老大,说反了,你又说反了!”
山道上的青年抬脸静静地看了辰年片刻,忽地哑然失笑。
他这样一笑,辰年却是突然发觉此人面容长得极为俊美,一时不由得瞧得有些睖睁。直到叶小七在身旁悄悄地戳了戳她,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顿觉得脸上一片火烫,忙挥了挥手中的刀以壮声势,高声叫道:“笑什么笑?老实地留下马匹财物,咱们就高抬了手饶了你们性命。否者,别怪小爷我心狠手辣!”
她虽穿着男装,那清脆的嗓音却把她的性别暴露无遗。青年微微眯了眯眼,已是能确定眼前这少年乃女子所扮,又见她这样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非但没有被她的言辞所恐吓住,反而觉得这山匪十分有意思,不由得轻轻地弯了弯嘴角。
那边,叶小七生怕辰年这第一次买卖再闹出什么笑话来,忙在一旁跟着补充道:“底下的兄弟们,咱们是太行山清风寨的人马,咱们大寨主是个吃斋念佛的好脾气,只要大伙乖乖听话,就不会伤你们的性命,大家莫要惊慌。”
他虽这样喊着,却也看出山道上的人其实并不见惊慌,那些护卫更是训练有素地分作了几拨,将几辆马车都护了起来。叶小七心里更是犯起了嘀咕,忍不住轻轻地动了动嘴唇,低声对辰年念道:“还真有些硬啊……”
同时,青年身边的护卫也悄声对青年禀报道:“在这太行山中,清风寨的人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可看着这带头的明显是个雏儿,会不会是别处假借清风寨的名头?”
青年没有说话。
那护卫又低声说道:“世子爷,要防备他们从坡上滚下巨石伤人。”
青年这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抬脸直视着辰年,朗声问道:“留下财物可以,但是阁下不能伤害我方的人,尤其是不能惊扰我车中的女眷。”
这话一出,辰年与叶小七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都想着这块骨头难啃呢,却没想到这男子竟是一块软骨头,三两句话就被吓住了,白白长了这样一副好皮相。
辰年给了叶小七一个眼色,叶小七当下便应声道:“好说,好说,你们先把刀剑都丢在地上。”
青年便真的吩咐手下的人都把刀剑丢在了马下。
辰年心中一松,转头低声交代叶小七道:“你带着人守在上面,我带些人下去!”
说完不等叶小七反对,自己先提着刀带着几十个人往山下跃了过去。她径直来到那青年的马前,握着钢刀冷声喝道:“下马来!”
那青年含笑地看她片刻,从马上伏下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姑娘,你只劫财吗?还劫不劫色?”
辰年一下子被问愣了,呆呆地看了那人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被人调戏了。她在山匪窝里长到了十六岁,就从没人敢对她说过一句轻浮的话,怎么也想不到会在今天遭人调戏。
辰年无语,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莫名复杂,也说不出到底是喜是怒,是悲是愤。
她愣愣地看着那青年,那人也回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