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月革时下着大雨,离开时又是大雨。
我们是在哈瓦王子登基的次日离开的,离开前,我顺利惹怒了那位伊娃女祭司,她果然对我下了蛊,据说是一种可以让人忘情的蛊。对一个无情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件大好事,可惜那位大祭司太多事,当下就替我解了,还送了我一小袋药丸,说是吃完它,这情蛊的余毒便会清除干净,恰好给了我研究解蛊毒的机会。
回到北关的土院子后,我闭门数日,专心研究那药丸的成分,在用去了半袋药丸之后,大致弄明白了其中的明细,不过可惜,这些成分中有几味是月革独有的药草,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也就是说,情蛊我会下,但解不了。
蹲在药架子前遗憾了半天,一转身,正见阿梓那个笨儿子蹲在地上玩冰蚕。
“谁让你进来的!”小孩子就是不知死活,而且听不懂人话,“小命不想要了是吗?这东西是你能随便玩的吗?”我弯身拾过地上的冰蚕,扔进陶瓮里。
小家伙胆怯地退到墙边戳立不敢动,神态间颇有点阿梓的模样,让人心软。
“你进来干吗?”
“……”他讷讷地将背在身后的小手摊到身前,张开,里面是只垂垂欲死的松鼠,“蚕儿自己跑出去的,把松鼠咬伤了……”
原来是我错怪他了:“都快死了,扔出去吧。”
小家伙恹恹的不愿走,举着松鼠不肯放下来:“还……没死……救救它……”
“我不救人,这里到处都是毒,你快出去。”
“……”他仍然赖着不愿走,“小姨……”
这还是小家伙第一次喊我小姨,跟他娘一个德行,求人的时候嘴甜得很。
“把它放下吧,你出去。”
他出去倒是出去了,却仍站在药房门口等着我救这只快死的松鼠。
冰蚕十分稀有,但凡稀有的,它的毒也不容易解,要用七七四十九味珍贵药材熬煮提炼才可得那么几粒解药,而且还耗时,我要先用百毒丸维持那松鼠的小命,否则解药没配出来,它就会死掉。
熬了一整夜才把解药配好。
“拿出去吧。”我将松鼠拎到小家伙面前,“不要再有下次,否则我先把你给毒死!”
“谢谢小姨!”小家伙抱着松鼠开心地跑出门去,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我环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百无聊赖。从月革回来的半路上,他接到了消息,像是有什么军情,话也不说半句就转去了军营。
前日深夜,望见北方天空一片红光,想必是起了战事,上次他就中了胡人的毒箭,也不知这次会不会死在乱箭之下……
我甩头打断自己的思绪,平白想这种人做什么?他死了岂不更好?
“夫人。”还没从思绪中跳脱,猛然听到背后的人声,微微一怔,不禁转身。
灰色长袍裹得那叫一个严实,脸都看不见—是灰影?
“王爷中了毒。”他也许是长久不说话,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
“……”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居然真被我猜中了,他还真出事了……
我身上刚好有松鼠吃剩下的百毒丸,解胡人的草毒足够了:“拿去吧。”我这两日真算做尽了善事!
他却不接。
“既然不相信我的药,还来烦我?”
“王爷中了刺客的毒。”
刺客?
“有你在,还会有刺客伤得到他?”
“……”无声。
可见他也算不上“第一死士”这个名头了。
“王爷已经昏迷了一天。”沙哑的陈述,听不出情绪。
如果说那毒能让人昏迷一天,他的命也真算大了,他服过我的紫草丹,那东西可以在体内存留半年以上,简单的毒不至于让他失去知觉,可见那刺客定是个施毒的行家。
他要死于毒下,至少也该死在我的毒下。我是以这个想法为前提才去看他的。
魏国的北边一向事多,他的头发十根有六根是死在这里的,两次大伤也都是胡人所赐,想不到这次中毒也在这儿。
我极想看到他病弱的样子,相信一定很有趣。他也的确没让我失望,乍见到他的刹那,那场面我确实没想到。
他正好端端地坐在大帐里,地上跪了几个破盔烂甲、满面泥血的人。
“还剩多少人?”他看着手里的狼毫笔低问,看不出受伤与否。
“加上伙夫,只剩三百一十八人。”一个烂盔甲答。
“弓箭、长枪还有多少?”他转动着手里的笔。
“营造局去年冬天便未再供给兵器,前日一战后,箭矢已不足两千发,刀枪剑刃两百余把,弓八十支,弩八副。”另一个烂盔甲回话。
他微微勾唇:“不算少。”放下狼毫笔,思索半下,“抽出五十人的精锐,配短刀、箭矢,弩也全给他们,留下他们的姓名和家籍,无论生死,他们的父母妻儿都会有人抚养。”
“是!”
“剩下的人,一旦前面的死光了,比照办理。”
“是。大人……救兵何时到?”
他看一眼那问话者,道:“没有救兵。”见众人无声,再次勾唇,“还有什么问题?”
“是!”几人齐喊,看上去倒有几分可笑的壮烈。
只等这些壮烈欲死的烂盔甲离去,我交代小辉不要乱跑,这才进帐。
“听说你被毒昏了。”我将药箱放到案上,审视一眼他的脸色—确实透着青灰。
“……”他抬头看我,带着一丝兴味,“想来看我垂死的面目?”
“如果你能给我这个机会的话。”我打开药箱。
灰影上前来掀开他肩上的盔甲—一只几乎已经断掉的手臂和一条几乎穿过整片背的伤口。
连我都怔住了。
半天之后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胳膊还要吗?”
他伸头过来看看:“还可以留吗?”
施毒者通常也会是一名好大夫,因为杀人与救人是同一个道理,不过就是两个相反的过程而已。作为死士的灰影应该深知这一点,才会把我带来。
我第一次做针线便是给他缝胳膊,呵,用在他身上的第一次还真够多的。
足足用了一个下午才把他的胳膊和伤口缝好,下面便是替他解毒。
“真的是胡人的刺客?”能把他伤成这样,还施这么重的毒,胡人的刺客应该没有这么厉害。
他静默半刻后道:“施毒的不是。”
不是胡人,那便是自己人了。他这人还真是内外兼修,两边都不落好,都想置他于死地。
“他们商量好打算一起杀你?”
他难得欣赏我的智慧:“仲更居然有胆勾结胡人,我确实没想到。”
“为了想杀你的魏国人拼命,是什么滋味?”魏军居然不派救兵来,而放任他们这些人死在关外,他们还这么忠诚干什么?换作是我,掉头就走。
他微微牵动一下修补好的手臂:“这里怎么说也是我的家籍,怎能让一群蛮夷玷污?”
我未曾想过他居然还有这等民族大义,所以一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对他,只得低头继续帮他抹药。
“好了。”
他起身,舒展一下四肢。
“不觉得疼吗?”因担心会造成失血,所以我不曾对他用止痛的草药。换作旁人,早已撑不下去。
“不去想就不会疼。”他试着用伤手去拿兵器架上的长枪,被我阻止。
“你想干吗?”难道真不想要这只胳臂了?
“没有死就没有失败。”他语气轻松地重复着我曾说过的话,“既然还活着,就得做活人该做的事。”
“你不会还想上战场吧?我缝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就这么浪费我难得的善心?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不然谁来保护你们?”他的笑意别样深浓。
我望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你跟灰影回关城去,这里的杀人手法可没有你的手法来得秀气。”他接过我手中的枪杆。
在他走出门口时,我冷道:“别再指望我救你第二次!”
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带上灰影,而只带走胡生?
是了,灰影是月革人,是死士,是武器,像我,没有国也没有家,只有主人,主人可以为了自己的忠诚而死,而死士不必,或许灰影也像我盼着老妖婆死一样,盼着他死呢,所以他不带他,而选择放他自由?
我猜测着,却始终不知道真实答案。跟在他身边越久便越会好奇,好奇他的行事,好奇他的想法,好奇一切我想不通的事,真是越来越不像白桑了。
我并没听他的吩咐回关城,而是回了之前的土院子,这里有我的毒、我的药,没有它们,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能容下我。
深夜,狂风肆虐。
“小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家伙怯生生地抱着枕头站在门外,看上去很害怕。有什么父亲便有什么种,可见那姓龙的定是个没胆的。
“进来吧。”我伸手把炕上的陶罐移开一些,方便他睡觉。
小家伙合上门后,乖乖地爬上炕,蜷在炕上假寐,动也不敢动,生怕我赶他走。
“不想睡就别睡。”我随手往他口中塞一粒药丸。这小子最近不爱吃饭,我配药时用山楂、山药等给他多配了点消食丸。
“你爹对你娘好不好?”
他点头:“好。”
“有多好?”
“我爹会给我娘捏脚,会抱抱,会吃娘做的饭。”他掰着手指细细数着。
“你娘做饭?”阿梓与我一样,几乎是茹毛饮血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饭?
“嗯。”
“好吃吗?”
他摇头。
“你爹是傻子吗?不好吃他还吃?”
“我爹不是傻子。”小家伙急着为父亲辩解,“爹爹说娘做的不是饭,是心意,要吃光。”
“还是傻子。”我竟有些吃味,吃味那姓龙的居然有机会与阿梓相处,甚至能对她好。我多希望阿梓有一天会想通,把那个男人踢掉,继续做我认识的那个阿梓。
“不是,爹爹不是。”小家伙脸蛋气得红彤彤的。
“不许跟我顶嘴。”要生气也该是我生气。
小家伙听话地闭嘴,不过腮帮子却鼓鼓的。
“在心里骂我?”
他摇头。
我哼笑,转头继续配我的药。
小家伙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好一会儿,讷讷问道:“小姨……那个王爷伯伯会死吗?”
我手微微一顿:“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