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卒,年纪不过而立,却已封王三载,父,李玄,据说是位功勋卓著的大将军,不过早死,还是被先皇帝赐死的。母亲柳氏,成柳府—李家的府院,据说就是根据李夫人的名讳所取,不过如今早已荒废不堪,我跟他这么久,还从未听他提过。
以前无聊时,偶尔我也会想,他这么年轻便能从父亲的罪过中崛起,封王拜侯,统领三军,是怎样的机遇令他如此成功?
如今,我明白了,原来他也一直做着别人的棋子,而且下棋的人还是他自小的玩伴。他能重新回到魏国任职,据说一多半是这个仲更的功劳。仲家本是想利用他们李家的旧势力争夺兵权,谁知他竟这么争气,如此年轻便功勋卓著,反倒让仲家养虎为患,最终不得不私底下拆他的台。
我趴在软枕中仔细审视他那斧刻般的侧脸,忍不住轻笑—为他刚才那场温和的反击。他会是个好师父,也许我可以从他身上学学怎么为人处世,以后说不准能用来对付老妖婆。
“有工夫傻笑,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我留下你。”他盘膝坐在矮桌前写奏章,对我的笑不以为然。
“如果我想的理由能说服你,你不会留我到今天。”我从软枕中爬起身,撩开颊下的长发,沿着木地板一路爬坐到他身后,胸脯贴上他的脊背,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低语,“说吧,你想我做什么?”既然他能跟仲更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显然是想好怎么做了,“我如今是你手上的棋子,自然是跟着你的棋路走,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何?”
“不怕你那幻谷找你麻烦?”
“不怕,不是有你吗?让我当棋子,总不能没好处吧?你总会替我解决掉我解决不了的事。”我张口咬一下他的耳垂,悄声问一句,“龙家人你应该保护得了吧?”龙家人的安危便是阿梓的安危,既然他能查到我的行迹,想必应该能保护得了他们。
“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想他们不死,得告诉我原因。”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下笔,丝毫不被我的骚扰乱神。
我用指尖在他的耳上画圈圈:“阿梓拿了执法长老一个东西,如今那老妖婆正让紫姬和蓝絮捉她回去。阿梓的男人姓龙,我本打算杀了龙家人,免得他们成为她的累赘,不过可惜,没成功。”
“那个阿梓对你这么重要?”
我伸手摸向他左胸前:“心对你重要吗?”阿梓就好比是我的心,心死了,人还能活着吗?
“我可以帮你护着那些龙家人的性命,不过—”他合上已写好的奏章,一把将我扯到他腿上,“你的心从今天开始,不属于你自己,也不属于你那个阿梓。”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黑眸,我奇道:“这么重视我?我能帮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待在我身边便可。”
我双手在他的颈后合拢:“真的这么喜欢我?”他看起来可极不像是这种人,女人之于他,恐怕连调剂都算不上吧?
“不高兴被喜欢?”
说真话,我还真是不高兴,这人的行为太过于高深,被他认真盯着,可能会死得很惨。
“怎么会,有王爷的宠爱,我还用怕什么?”
他伸指把我的长发撩到身后,遂又将我的身子扶正,低道:“把药喝了,休息去吧。”
我觑一眼桌旁的黑色药汁,真是再也受不了这个味。我起身到屏风后取来小药箱,一路上该配的药差不多都已配全,如今终于有时间可以制药。
我推开窗,架起小炉,他做他的正事,我熬我的药。制药时,时间最容易过,也不易疲倦,有时两三天不眠不休都没知觉。
整整熬了一个通宵,终于萃出了我要的最后一味药。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我观察着翠色琉璃瓶中的汁液,晶莹剔透,果然没有白费我一夜的工夫,攥着瓶颈摇晃两下才往铜炉中倒下半瓶。再熬上两个时辰,这药便成了。从今日开始,我就再不必喝那苦涩的药汁,心情因此大好。
转身看身后,他已经放下笔,正半倚着矮桌,像在品赏我,晨光洒在他脸上,把个坏模样硬生生照成了温和。
我走上前,把剩下的半瓶萃液递到他面前:“喝了吧,增精补气,延年益寿,可以多在世上祸害几年。”
他倒也不客气,接过琉璃小瓶一饮而尽。
咚—琉璃瓶落地。
我的视线也跟着天旋地转,双手被定在头顶,身体也被压得不能动弹,与他上下对视良久后,他一个俯身,开始用牙齿撕咬开我胸前的衣襟,像是吃人的野兽。
欣赏着晨光里那对纠缠不已的影子,我差点忘记自己也是影子之一,终还是被那条狼发现了我的不专心。
“王爷,尤公公求见。”胡生却在门外低禀。
真是个会挑时间的来客。
顿一下后,他缓缓松开我,我也松开他。
“请他在楼下等。”他一边慢腾腾地穿衣,一边看着我,欲求不满和莫名不快的情绪溢满双眸。
好在今日是皇帝的寿辰,他没时间跟我瞎耗,否则非跟我杠到底不可。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伸手拉好亵衣,心道从今天开始,他的日子一定不好过,那仲更既然能陪他走到今天的位子上,定然不会轻易让他脱缰,多的麻烦等着他呢。
不过对我而言,他们谁能斗过谁并不重要,作为棋子,我只需做棵墙头草,哪方风大,我便往哪儿倒。让我忠诚?那可不是件容易事。
一直到掌灯时,他都没回来,晚饭是胡生送过来的。
“你没跟他进宫?”这胡生一直附在他身后,像影子一样,难得今日影子会离开人,倒是新鲜。
“王爷让属下留下来保护夫人。”他眼眉低垂,从不轻易抬眼看我,相当守规矩。
“有人要杀我?还是他担心我在他背后捣鬼?”昨晚当着背后金主揭穿我的身份,今天就派人贴身保护我,真让人怀疑他的用心。这是想把我跟幻谷隔离开吧?
“属下告退。”
“等一下。”我盘膝坐到矮桌前,拾起筷子,“我有话要问你。”既然他这么想隔离我,我也应该多了解一点他的事。
“夫人请讲。”
我夹一块豆干入口:“昨晚那个姓仲的是什么职位?”我只知仲家是魏国的权臣,对这仲更倒不是十分了解。
“仲大人官至左丞。”
官至左丞……位子还不小,我居然不晓得有这么一号左丞相,可见此人必是行事低调,不轻易显山露水的。
“属下告退。”不容我多问,胡生低眉退了出去。
我嚼着豆干,听着楼下的丝竹声,想着李卒与这个仲更,到底谁更厉害一点。
亥时末,他喝得醉醺醺的,被胡生半搀着才跨进门来。
服侍人这种事我没做过,也不打算做,看着他仰躺在地板上,我好半天都没动弹,随即便转身继续磨我的药,任他躺在原处。
若非他吐酒,我真的不会过去看。
“胡生?”我往门外喊一句,打算让胡生来伺候这个醉鬼。
可惜胡生没应,这家伙不会也怕伺候醉鬼吧?
我满心想任他继续躺在秽物之中,可屋里到处都是酒气和秽味,实在难闻,便忍不住用脚轻踢他一下:“喂,起来,你很脏。”再踢一下,“呀—”脚被抓了去,沾了满脚的脏东西,“你松手。”
扑通—我使劲过头,反倒被他拽了下去,沾了一身他的呕吐物,忍不住抬手捶他几下。
“拿水来。”他攥住我的拳头,没好气地吩咐。
僵持了好半天,我不得不臣服在他那身酒气下,起身倒来一杯凉茶,喂他喝下。
我趁着灯光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脏东西,颇有些气馁。
又见他踉跄着起身想往被褥里爬,我忍不住上前阻止。为免今夜跟他一道睡在秽物当中,我不得不帮他换掉那身脏污不堪的衣袍。
哧—门板半开,胡生提着两大桶热水进来,见我帮他更衣,有些睖睁,不过很快低头,把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中。
“哎,你别走—”等我转头时,胡生已经出去,只听见轻微的楼梯响动,跑得倒挺快。我不禁回身戳一指地板上的男人,“连贴身的侍卫都不想照顾你这醉鬼!”
我以为洗澡时他会乖一点,结果被他拉进水里差点呛死。
他是真醉了,见我也跌落浴桶里,笑得像个孩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笑容,眼睛弯得像月牙,十分稚气。
好不容易才将他洗好,从浴桶里拽出来。
“秦庄拨杨柳,城斜画角哀。”趁我帮他穿睡袍时,他半眯着双眸,点着我的下巴说了这么一句诗词。
我哼笑:“醉了倒比醒着可爱些。”仔细帮他系好盘扣,推他进被褥,“快睡觉,再闹就给你用睡香,那东西与酒混合,保准你明日头疼欲裂。”帮他拉好被子,他倒也不反抗,翻个身,真就睡过去了。
瞧着他的睡容,我这才垮下双肩。伺候人真是不容易,看来我应该配一味解酒药来,免得下次他又喝醉来麻烦我……
这么想着,当下就找来纸和笔,想了几味药方。
隔日,他酒醒了,喝过白粥后离开,丝毫没问及自己酒醉后的事,像是全无一点记忆,白白害我忙了一晚,连个“好”字都没得到。
“姑娘,有客人要见您。”他刚走没多久,老鸨便上来找我。
“客人?”我一不挂牌,二不露面,谁会来找我?
“是,说是要见秦王殿下的红粉知己。”老鸨晓得我是李卒的姘头,又是紫嫣(阿梓)的姐妹,平常并不敢让人过来打扰,连“驻桑居”的周围都无人敢近,难得今日敢来传禀有客人要见我。
“说是什么人没?”
老鸨左右张望一眼,遂悄声道:“老身瞧那衣着和派头,八成是宫里来的。”
宫里?
“请客人上来吧。”我正无处可寻,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不管我与李卒是否有什么新约,如若能一举灭掉敬王母子,我便是彻底自由了,还与他做什么交易?
老鸨领上来的是两个扮男装的女人,其中一个便是敬王的生母安氏。以前易容成杜幺时,随李卒入宫时我们见过。
这安氏论容貌倒不是十分出色,只是生了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大概男人就喜欢这样的长相吧,病皇帝、仲更,再附带一个李卒,似乎都与她有牵扯。
“白桑?”她一语命中我的真面目。
天可怜见,二十多年来,并没多少人认识我,不过一两个月的事,好像天下人都知道我叫白桑,是我太渺小,还是他们太强?
“随便找地方坐吧,我这儿没什么规矩。”我一边调铜炉上的火苗,一边招她坐下,“直接说来意即可,不必拐弯抹角。”我将碾好的药粉倒进铜盅内,专心伺候我的药,懒得看那安氏的脸。
“你该知道我是谁,我今日来,是想请姑娘入宫。”
我的手微微一顿,炉火也跟着轻轻一跳,不得不转头看她,居然敢邀我入宫?可知我等着杀他们母子等得多辛苦?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既然她能叫出我的名字,肯定知道我的来处,怎么会邀我进宫?
她大方点头:“知道,你是幻谷的杀手。”
“那你……”
她笑笑:“正因为知道你是杀手,我才邀你进宫,我不想把危险留在他身边。”
“所以你宁愿把危险留给自己?”真是好气魄。
“对。”答得清楚明白。
我终于转过身,正面对她:“你们这些人的钩心斗角,我不管,男女情爱,我也不理会,我要的是条件,想让我听命做事,必须符合我的条件,否则一切免谈。”我一眼便知这女人对李卒的私心,“他给我的条件是,帮我保护一些人的命,你呢?有这本事吗?”
她笑笑:“没有的话,我不会贸然过来,除了替你保护广陵龙家人的性命,我想还有一样是你肯定拒绝不了的。”她微微倾身,“你是仲更派来的杀手,目的肯定是杀掉我们母子,你留在阿卒身边这么久,应该也是为了接近我们母子,如今,我替你找了条捷径,如何?”
“……”她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让我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