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开京都时,邵公子派人知会了我一声。非亲非故,我自然不会到城门口去送行,不过当做他帮我忙的回礼,让邵公子带了份秘制金疮药过去,它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但治疗刀剑之伤一定比街市上那些强。
他这一走,一品楼显得比之前安静了很多。
我闲着无趣,便装作小厮去官员场子里转几圈,顺耳听到一些趣事。比如胡生和邵尽枭在众官员口中被叫做左青龙右白虎,差点笑破我的肚皮。
除了这些可笑的,自然还有些捕风捉影的事,譬如先前的那个爱妾(也就是在下我)已经被他失手掐死,扔进了护城河。说者形象生动,连我都不禁生疑,自己是不是真被他给扔进了护城河。
此外,还有他与当今安夫人的那点事,碎嘴官员们自然不敢直说,只说当年“成柳府”内的竹马青梅。
还有个喝多了老酒的胖子说安夫人所生的敬王不像当今圣上,反倒与他李卒颇有几分相似。当然,说完这话,那胖子就被一个同僚给捂了嘴,悄道:这要是传出去,非被王爷做掉不可。
于是,为免他被王爷做掉,我做了点好事,给那胖子吃了点逍遥散,让他跳了一晚上的舞,娱众人的同时证明他说的都是醉话。
回到房间时,我竟然意外见到了近日“非常忙”的大忙人—阿梓。
“丫头说你又扮了小厮四处瞎逛?”她刚沐浴完,只穿了一件单衣。
我拿掉帽子,放下头发,对着镜子开始撕脸皮,顺便问她:“紫术她们怎么样了?”
“很好。”她笑笑。
我从镜子里看她一眼,心道:你现在跟我说谎丝毫不会打结了。
“那男人真那么重要?”
她看着我咬唇,不说话。
“竟比你的命都重要?”
实在看不了她颇为难的神情。我最是不喜欢磨磨叽叽的人,想说什么就干脆说出来不好吗?于是我开口:“一个刚出江湖的小毛头,四处招摇,就为了让人称他一声侠士,他要是知道你的真正身份,会是什么结果?”脸皮刚好撕了一半,从镜子里看时很有些怪异,“那龙家的人要么视你为妖女,要么拿你的名号造势。就算他正直无瑕,可我们这种身份,你要怎么跟他过正常人的日子?他迟早有一天要成婚生子,到时你怎么办?你杀光他的妻儿?”
听我说完这些,她没生气,反倒是抱着我的胳膊流起了眼泪,这倒把我吓到了。我们这些人六七岁就不敢哭了,她今天是怎么了?
“阿梓……你,别哭,我说得重了一点。”
“阿桑,我该怎么办?”她抱着我的胳膊不放,“你说我该怎么办?”
“要不然……我继续替你瞒着?你别哭了好不好?”我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
“阿桑,那个人……”她仍是哭泣不止,“带着孩子来找我……我实在狠不下心。”
哪个人?什么孩子?我看着她,却怎么也问不出话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阿桑,我有个儿子。”我看得出她眼睛里的绝望。
我好半天才整理出头绪来,随即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她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你疯啦!”我无措地搓着自己的手腕,“干吗要生孩子?”
她捂着嘴泪流满面:“我实在不舍得把他打掉,他是我的孩子呀……”她当我是救命浮木似的抓住我的手腕不放,“阿桑,你帮帮我好吗?她们已经察觉了,我担心她们会对小辉不利。”
听了她这话我也很绝望,可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坐到地上痴痴地看着她哭,心中默念着:该做些什么……
也许我该回一趟幻谷。她们能让我用两年时间耗在一个人身上,不管目的如何,那铁定是个大目的,也许用它能够帮阿梓换回点什么,即便是暂时的也可以。
组织的所在处唤作幻谷,从京都到幻谷的路程并不短,我花了半个月才辗转来到这里。
拜净秀这帮后辈所赐,如今“幻谷”在江湖上已经杀出了名号,真真实实的魔教圣地,难免有不知死活的正派人物前来挑战。起先执法长老还会让人出来杀一杀,怎奈杀不尽,不但如此还要搭上草席,于是干脆不理他们,让他们爱怎么叫嚣怎么叫嚣,不想活的就自己进谷,没死在路上的幸运者才能接受刀剑伺候。
幻谷终年瘴气缭绕,实为自然生成,江湖人却称这是魔教的毒雾,服下各种解毒丸才敢来谷外挑战,叫嚣几声后回家便向外人吹嘘,说自己来过幽冥幻谷,并活着回去了,以兹证明自个儿刚正不阿且勇气十足。
我今日正巧遇上几个这种人。
“看,是魔教的女使。”不远处,有人指着我这么叫。
我没停脚,裹着厚重的风衣、风帽往雾里走。
“喂,妖女,有胆你停下!”身后的人继续叫嚣。
我确实停下了,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叫喊,而是因为看护山门的大黑狗“夺路”迎了出来,扫着尾巴向我讨好。
可能因我真停下了,身后反倒没了叫嚣声,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
我今日来得太急,忘记给“夺路”带些吃食,这家伙见没了好吃的,霎时来了脾气,对着我身后不远处的几个人咆哮而去。
我赶紧转身去追,这家伙身上有蛊,沾不得人血,否则定会发狂。
“夺路,坐下。”我喊一声。“夺路”坐下了,但一双血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地上被他扑倒的三个男人。
“再胡闹,就让丑脸喂你蜈蚣。”“夺路”最怕蜈蚣,听我这么说赶紧呜咽着用身子蹭我,以示讨好。
我瞥一眼地上那三个男人,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到恐惧和……惊艳!真是色坯本性,命都快保不住了,居然还有胆子瞅女人。
“回去了。”我伸手喂“夺路”一粒药丸。
本想着杀掉眼前这三个色坯,他们见了我的脸,但我实在是急着进山,没空收拾他们的尸身,便放他们一次,领“夺路”一起离去。
幻谷的山门是用半尺厚的沉木所做,打开一次很费力,所以很少打开,有身手的都直接从门旁的歪脖子树跃上围墙,没本事如我者就只能自己想办法。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做的,我的办法很简单—直接把看门人收服,从小门进去。
看门人叫丑脸,人如其名,他被我下过不止一种毒,谁都想要命,他自然不会不听我的。我也不占他太多便宜,每次路过都会留下买路财,什么金银玛瑙,有什么就给他什么。
进了山门,接着便是冗长而陡峭的阶梯,一共多少级我没数过,总之按正常速度爬上去,估计能从早晨爬到傍晚,所以谷内人大多直接乘吊桶,站在三尺见方的方木桶里,打开机关锁便可。
穿过浓雾到山顶时,顿觉清爽干净,踩云脚下,衣袖翩跹,颇有几分仙姿,只可惜这仙家之地倒让我们这群妖魔给霸占了。
今日像往常一样,山上很安静,没什么人影,整座山头就是个院落,推开院门,第一进是个三合院,天井两边各是三层高的竹楼,里面稀疏可见几个闲着无聊的人。这里本是训练之地,如今能勤奋练功的后辈已经没几个,新进来的孩子只喜欢攀交大姐,很少会进楼找罪受。
穿过天井后,我取下身上的风衣扔进门侧的竹筐里,遂进了二进的院子,这里是后辈们的群居之处,人还挺多,不过大部分都是生面孔。我平时对熟面孔都不打招呼,生面孔自然是瞅也不会瞅。
“紫衣服,难道她就是‘赤练紫姬’?果真媚如妲己。”小丫头用我能听到的悄悄话相互聊着。
我在心中暗哼,若是让紫姬知道有人这么说她,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紫姬生得一张清丽脸蛋,却不知为何,竟在江湖中有了个狐媚的名号,她极讨厌这些。
穿过略显嘈杂的二进,第三进便是我们这些人的居处,院子很大,房子也很大,却没几个人住。我们四人常年有任务在身,极少回来。
不过今天倒不同,紫姬和蓝絮竟然都在。
一进主厅,见是我,她俩颇有些惊讶。
“你倒还真敢回来。”蓝絮浅浅道。我与她已经足足四年未见,她那原本瘦弱的骨架,如今终于是有肉了,倒算能看了,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实际年纪却比我还老。
“有什么不敢的?”我坐到她们之间,端来桌上的茶壶倒杯清茶自饮。
“长老已经传令,让我们带阿梓回来。”紫姬的声音很温润,与长相一样,似个大家闺秀。
“她只不过找了个男人而已,至于这么兴师动众把你俩都召回来?”我将茶壶放到桌上。
紫姬扬眉:“阿梓没跟你说?她偷了长老的东西。”
我一口茶卡在喉咙处难以下咽:“什么东西?”阿梓倒真没跟我透露。
蓝絮摇头:“你该知道我们只管办事,至于为什么而办,长老向来不告诉的。”
“你来是为了替阿梓赎罪?”紫姬一边说话,一边揉着手指,她从小就练“鬼爪手”,对手呵护得相当好。
“差不多。”我放下茶杯。
“你知道长老的规矩,想交换,付出的可比得到的要多,搞不好会把你自己给搭进去。”蓝絮玩着手上的茶碗。
我没再吱声,这两人与我一样,都是冷情的人,没什么同情心,也不是什么朋友,我唯一比她们好的是我还有阿梓这么个在乎的人。
也罢,多说无益。我起身,打算直接去执法长老处。
“看在自小长大的情分上,我们会迟一天下山赴命。”这是蓝絮的话。
“谢了。”我背对着她们扬扬手,心中却在猜忌她们的好心所为何来。
第四进的院子是一些不知名的人所居之地。就是这些人控制着我们前面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此地也是常年无人居住,我们甚至不知道里面到底有多少人,也懒得去打听。
第五进才是执法长老的居处,院子很空旷,足足抵得上前面四进的面积,房子却很小,建在院子中间,四面都是空地—这是为了防我们这些人的偷袭。年少时,组织让我们自相残杀得太狠,我们好几次结伙刺杀执法长老,后来这里的格局便成了现在这样。
第五进后面还有第六进,只是没人知道第六进里住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因为没人能进去。
走了大半天才到执法长老的屋门前,刚上台阶,屋门就自行打开。我进过这房子三次,三次都是受罚,几乎脱去我半条命,不知今天这第四次会是个什么结果。
屋里很暗,因为窗户都被木板钉上,乍一走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黑。
我悄悄攥紧双拳,前三次进来,第一件事就是被蛇虫叮咬,不知今天是什么。
“不用紧张,你如今还在任务中,咬坏了,如何与你的王爷欢好?”第二任的长老是个老女人,虽没见过她的相貌,但无论从声音、体态还是眼神,都可以判断出她的年纪—起码不是那么年轻的,所以她讨厌年轻且漂亮的女孩。我的第三次受罚便是落进了她的手里,被红丝蛇咬了三口,脸肿了近一个月才消下来,差点破相。
咔一声,屋门合上,一盏青铜鹤灯倏然亮起,执法长老出现在我身侧,从上到下裹着黑绸,只留一双阴狠的眼睛。她慢慢伸手捏住我的下巴:“这张小脸确实好看,难怪能迷住男人。”差点没把我的下巴捏碎,“听着,既然那个李卒喜欢你这张脸,那你就用这张脸继续待在他身边。”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多出来的任务没有条件,我是不会再继续的。
“怎么,你不顾你那好姐妹阿梓的性命了?”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后,在我左侧停下,我下意识地微微握紧左手。
“如果你能保证她全家的安危,我可以继续这项任……务。”
嘶—
左手一阵麻痒,一只红背蛛正在上面啃咬,我没有武功底子,不能阻止穴道流通,只能这么放任。
“你没有跟我讲条件的本事,我若不饶她,你照样须听我的话。”她冷哼。
“好,我会听命继续缠着他。”这红背蛛的毒太狠,即使如我这般常年与毒物接触的人也撑不了太久。
她点起我的下巴,我只能看到她那双阴冷的眸子:“那好,你听清了,我要你继续留在他身边,想办法杀掉他那青梅竹马,还有她的孩子,如何?做得到吗?”
若我回答做不到,此刻我可能会立即死在这儿,且不管将来如何,我须先应下来,换了阿梓与我的命再说。
“我做得到。”
她松开手,在我的心窝处点上几指,确保我的心脉不致受损:“滚吧。”门咔一声打开,光线闪得我差点昏厥。
拖着寒麻的半侧身子,我踉跄着跨出门槛。
“只要你能完成任务,到时我甚至可以放你自由,或者你还能继续做你的王妃,与你那王爷天长地久……”门内传来老巫婆那阴冷的笑声,听着让人脊背发凉。
没理她下面说了些什么,我得赶快回去解毒。
紫姬、蓝絮仍在客厅,见我这般模样,都冷着脸默默不语。
我清楚她们不会帮我,瘫坐到椅上后,从怀里掏出解毒的药丸,和着满嘴的黑血,一把一把地往嘴里塞。
可怜吗?不可怜,我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人,迟早有一天会死得更惨。这是白罗说过的,我至今记着,所以从不可怜自己。
因药力驱使,我稍稍恢复了些知觉,遂将左手垂到身侧,让毒血继续往外滴,闭着眼仰在椅背上,对她俩低声道:“做笔交易如何?”老巫婆既然答应了我的交换条件,就不会那么快要阿梓的性命,一定会将她软禁起来威胁我,我要知道她什么时候被抓,“我这儿还有几粒‘醒罗丹’。”她们晓得我那“醒罗丹”的功效,尤其对她们这些身上有功夫的人。
“你几时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竟把看家的玩意都祭了出来。”紫姬冷哼,似乎晓得我所指的交易为何。
我轻哼:“做是不做?”
她们自然是愿意做的,早先可一直都想从我这儿拿走那几粒醒罗丹,无奈都不成功,这次我能双手奉上,她们又怎会放过。
“我记得阿梓那地方叫一品楼?”蓝絮饮光茶水,起身,“你最好不要离开那儿太久,到时碰不上,我可没有等人的习惯。”说罢出门离去,看来是答应了我的交易。
紫姬觑一眼蓝絮的背影,暗哼,遂又瞥我一眼,也起身离去。
看来她俩是都应了我的交易,无论谁先捉住阿梓,都会知会我。
希望我能换得了阿梓的一条命。
尽管我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在李卒眼皮底下除去他要守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