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本该是扫雪煮酒的日子,如今却偏要在这荒山野地里追逐一群野物,有时还真好奇这些有权有势的人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倾倾这丫头倒是很兴奋,第一次见识皇家威仪,激动得不能自抑,连照顾我这主子的心思都没了。
“夫人,快看,好多马!”她这一声惊呼,引得周围的贵妇们侧目不已。
我倒不在乎什么声名,一个即将离开的人怕她们作甚?可倾倾这丫头往后还需在王府里混饭吃,管教一下是为她好,于是我开口:“不过是几匹马,有什么可看的。”
倾倾倒算机灵,听我的口气不善,赶紧闭嘴。
“天太冷,回去了。”我对着天空如是说。
倾倾乖乖回帐子里生火去了,我也直起身往回走,因为背疼得厉害,只能僵着身子缓缓前行。
走在我前面的是两个内廷的侍女,不是我故意听人墙角,实在是她们太过于旁若无人,想必是认为内廷以外尽可以让她们畅所欲言了吧?而且不巧,她们热议的对象正是我。
“瞧见秦王府的那位妾妃没?”一个。
“没,长得如何?”另一个。
“还行吧,没什么特别,哪个王府里还没一两个这样的狐媚子,都差不多。”一个。
“听说王爷很宠她。”另一个。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妾,哪能跟咱们公主殿下相提并论,咱们公主若是嫁过去,哪还有她招摇的份!”
我在心底思量着……我已经很注意修饰这张脸了,怎么还能看出狐媚味儿?这女子真是好本事,看得如此透彻,不愧是大内出来的人物,个个火眼金睛!
因觉得她们的话有趣,便多跟了几步,进到营帐区时,已有些微喘,心中不免默叹我这破败的身子。为免英年早逝,还是早些回帐内窝着吧。
倾倾是个利索的丫头,早已将帐内的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可惜我无福消受,因为胡生过来传话,要我陪王爷见驾。
我没名没分的,不过是个小妾,见的哪门子驾?
“皇上又给你家王爷赐婚了?”我这么问胡生。
胡生笑笑,没说话,可见是这样了。
穿过铁桶般的守卫,来到内廷的大帐,因不是头一次见驾,所以我倒不必装作紧张,就是背疼得厉害,弄得我精神非常不好。
皇帝还是那位皇帝,不好看,也不难看,只是比去年病弱了不少,可见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难怪底下的臣子臣孙们争着上书立储,确实是到了该交代后事的时候。
与去年那次赐婚差不多,只是这次皇帝想赐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女儿,而我那位主子却依然守着我这个美妾,坚决不肯再娶。
陪他演戏倒也不算累,唱词都是他在说,我只需站在那儿。只是这次不好,我伤得实在有点重,前几天陪他赴宴时拉车的马遭了惊吓,害我从车上一头栽下来,伤上加伤,如今又被他临时征召来挡箭,连点养伤的空闲都没有,现下侍立君前这么久,难免要腿软。幸亏我还有几分毅力,出了内廷才腿软。
为免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丑,他伸臂搂住了我的肩。
我气喘吁吁地问他:“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走?”再这么下去,小命非丢在他手里不可。
他没理我,只是一径将我扶进营帐。
跌进被褥里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他却没走,就坐在床榻前,看倾倾给我换伤药。
衣衫尽褪,本该觉得冷,却因为背上火辣辣的伤疼而没了冷感。我趴在狐毛的褥子上看他:“王爷,我倒有个法子让咱俩都解脱。”
他没什么表情,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我禁不住再一次感叹这男人的眼神,在他有兴味时,单用眼睛便可勾走任何女人的魂灵。
“只需给我一块墓地,一场葬礼,此后三年内您大可以用怀念我做借口,不接受任何赐婚和说亲。”我送他三年的姓名使用权,反正这名儿也不是我的。
“你急着走,是因为新任务?”他难得对我的话题感兴趣。
不错,我是他的对手派到他身边的细作,可惜头一天就被他看透,不但没做成,还反被他挟制了两年。
“差不多。”我爬起身,当着他的面缠上抹胸,穿好中衫。
“如果我想知道这个任务是什么,怎么办?”他靠在矮桌上,单手支着下巴。
我想了一下,道:“为免我回去受罚,我只能告诉您我是去保护一个人。”
“你?”
我知道他的疑问,因为我手无缚鸡之力,这是在他连续几次差点把我的手臂折断后得出的结论—我没有武功。一个没有功夫的人去保护另一个人,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保护人未必需要拳脚,瞧,我在您这儿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是您的宠妃,我的本事您应该很清楚才是。”
“还用这张脸?”
“不。”杜幺这张脸在经过他之后,是不可能再继续用下去了,因为看到的人太多,“这张脸只属于王爷您一个人。”难得能找到一个让我钦佩且留恋的男人,自是要为他付出点什么,没有心,自然就只能送脸了。
他没接受我扔过去的媚眼,低下眉,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我需要你再留下一段时间。”他道。
我伸手把皮裘夹袄穿上:“多久?”我没有太多时间耗在他这里。
“目前还不确定。”
我叹口气,下床,屈膝跪坐到他身旁的虎皮毯上,钩起他的衣袖:“王爷,您位高权重又丰神俊朗,找一两个女人来用还不简单?”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语。
我最是讨厌他的笑,迷人得让人不舍。
“晚上的宴席你不必参加。”他起身。
我冷冷道:“谢王爷大恩。”还算他有点良心,知道我有伤在身,不宜宴客。
他离开后,我瘫坐到了虎皮毯上,开始思索该怎么处理时间延后所带来的麻烦。
晚上的宴席我果然不必出席,抱着暖炉窝在床上睡觉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这恐怕就是我被挟持两年都不挣扎的原因吧。他身边确实舒服,高屋凌宇、锦衣玉食,而且还一呼百应。
“王爷。”倾倾起身向来人福礼,她原本睡在我床边的榻子上,既然他来了,便不好继续睡下去,披了件衣衫出去。
我虽醒了,但眼没睁开,睁开就要与他讨论谁睡床,谁睡榻子,而我想睡床,所以选择不讨论。
“你的新任务是保护晋王?”他在躺下前问了我一句。
我在心底嗟叹这男人的智慧。
“我不能说。”
“那可不是件容易事。”他道。
我嗟一声,睁开双目,半抬起身,单手托腮,看他:“我能从您这儿活着回去,难道不能说明点什么?”在看到他微灼的眼神后,我明白他在威胁我某些事,“王爷放心,我只负责保护,不负责杀戮,对您的那位安夫人绝对没危害。”晋王是他情人安夫人的死敌,我去保护他,自然是要与他们为敌。
对我的揶揄,他并没生气,也没高兴,只是默默无语。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好,老是梦到以前的事,譬如某年,我看着伙伴被扔进老虎笼子没出来,还有某年,一个伙伴被钉死在车轮上……
猛地坐起身,因为太猛,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我呻吟一声,顺便惊醒了睡在隔壁的人。
我没看他,此刻我的情绪严重低落且愤怒,这种时候,不适宜与人为善。
他倒也没吱声,只躺下继续睡他的去了,独留我一个人傻坐着。
好半天后,我赤脚下床,给自己冲了杯热茶,随即便靠在篝火边看茶水由热转冷,再变凉。
我的心情也随之慢慢平复。
好几年没做这种梦了,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我最多只能再在你这儿待上半个月。”我对着茶水幽幽道,知道他能听见,“逾期,我不能确定会发生什么事。”爬起身往床边去,半路却被他抓了一只手去。
我俩就这么一高一下地对望。
两年来,面对这个男人时,我总是时刻提醒自己,他是个强劲的对手。但今晚的情况有点特殊,久违的回忆让我非常想找个地方靠一下。
才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我要的只是一副有温度的躯体而已。
我跪坐到榻子边,抱住他的手臂,头枕着他的颈窝,暗暗舒口气,这人身上意想不到的暖和,还以为他是冰做的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明白是怎么回到床上的,总之醒来时,我正窝在被褥里,大帐内空无一人,除了我。
随手拿了件长袍,来到帐帘口,呼啦一下拉开帘布,外面冬雪艳阳,一片热闹。
大帐左侧,他刚踩镫上马,见我出来,冲我动动手指。
我裹好长袍,来到他的马前。好一匹骏马,我禁不住伸手去抚摩那黑亮的长鬃。
我们的大帐在内廷左侧,这里住了不少位高权重者,此刻,我散发睡袍地站在他的马前,自然惹来不少人侧目,尤其那些想他的贵妇,想必正在心中骂我不知羞耻吧。
“十天。”他说。
我知道他是在回答我昨晚的话,仰头笑道:“好,就十天。”这男人很守诺,两年前答应过不杀我,果真没杀,所以这十天我信他。
他将一根打结的马鞭套上我的颈子,随即拉缰离开。
套鞭之礼—昭示他今天是为我而猎,我可以感受到那些想他的女人的嫉妒眼神。
有趣!
他给了我十天,但是另一边却没有工夫等我十天,这次他们没用鸽子传信,直接用大活人来提醒我。
不是旁人,正是伺候了我半年的丫头倾倾。
“白姐姐,您不会是爱上了秦王,打算与他双宿双飞吧?”马车里就我俩,她直接冲我传达命令。
我觑她一眼,慢慢饮完我的茶。如今的后辈们,个个朝气蓬勃,聪明伶俐,就是有一点—没规矩。
“紫术姐姐已经发了令,让您务必在三天内回去!”她斩钉截铁。
我刚好饮完茶,放下杯子看她:“让她自个儿过来跟我说。”要不是紫术那丫头在晋王处出了纰漏,我哪里用得着这么紧着去补救?还没找她算账呢,倒是先跟我严词急令了!
见我话音不悦,倾倾有些却步。
我道:“丫头,教你件事,在这个组织里,别轻易对任何人下命令。”因为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在组织里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鸡毛与令箭可不能随便弄混。
紫术只是这个组织里的一个小头目,管理刚出任务的丫头还行,想管我,还没那么简单。
“是,我知道了。”小丫头低首听话,倒是个识时务的孩子。
“一会儿到驿站时,会有人来送茶叶,想个说法,让她见到我。”虽说答应了他十天,但离开的前期准备还是需要做好的。
“是。”
小丫头答完话后,马车内好长一段时间都很寂静,直到她再也沉默不下去:“姐姐,我错了。”
我笑笑:“不妨事。”这孩子照顾我一直很用心,倒还真生不起她的气。
“姐姐,那这半年来,是不是您都知道我是谁?”
这一点我倒不瞒她:“不知道。”紫术是告诉过我会有人来接应,不过当时太困顿,我没仔细听,加上这丫头的眼神十分纯净,实不像我们的人,所以倒还真没在意。
“难道您不担心我会害您?”
我撑起半侧身子,单手支颏,看向她:“不担心。以后你就留在秦王府吧。”
“啊?我下面还有任务呢。”
“你适合留在这儿。”一个眼神纯净到连我和秦王都看不出来的丫头,适合继续留下来。
“那……我在这儿做什么?继续监视秦王吗?”
继续监视?这丫头倒真是天真得可爱,两年来,我除了失身给那位秦王殿下外,再无建树,若她真能从那男人身上打探到有用的消息,我一定将自己的位子让给她!
“不用,你就继续做你的丫鬟,其他什么都不必做。”
“为什么?”
能出进这组织的丫头,至少都要有点小聪明,我开始怀疑眼前这丫头是怎么加入的:“你师父是哪个?”能教出这种徒弟来的,师父定然“不俗”。
“净秀。”
难得我也有咬唇的时候。那女人带出来的徒弟怎么可以出任务?害人害己。
“记住,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只要没人找你,就安稳地过你的日子。”
“是。”
孺子可教,我倒挺有兴趣收她做我的弟子,只是不知这丫头的悟性如何。
当晚,我见了该见的人后,便安心就寝。
秦王是半夜过来的,倒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求欢。
他很少找我做这种事,所以若是他有要求,一般我都不拒绝,我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手里攥着我的小命,我还能装什么清高?
“今晚能饶了我吗,王爷?”今夜我选择拒绝,因为有伤在身,实不愿为了这床笫之事送命。
他也不强求,但需要我找件事来做弥补他的欲求不满。
“你们的皇帝会在下个月立晋王为储。”我道。
他并不惊讶,反而对我颇好奇:“你告诉我这些,不怕回去受罚?”
“为了你,我愿意。”
他捏住我的下巴,审视我的脸:“你易容的本事还不错。”
“我已经做好了你的这张脸,等以后想你了,我会找个男人戴上睹物思人。”我亦抬手抚摸他的脸颊。
他没生气,倒是笑了一下,随口道:“别轻易找男人,我不喜欢跟人共用一件东西。”
我也笑一下:“我也是。”
发觉他正用手指捻着我脸皮的黏合处,我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要见见真正的我?比现在这张好看。”
他松开手,没什么兴趣。
见他赤脚下床,我想到一件事:“如果以后再落到你手里,会不会再饶我一次?”
他回头看我:“不会。”
我扬眉:“我会记得尽量不落进你手里。”
他背对着我穿好外袍,顺手扔了件给我:“陪我出去走走。”
第一次被这么要求,我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