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敬文和夏小荷从大姐祝思文家回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开门,儿子祝毅屋里的灯还亮着。
祝敬文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指了指儿子的房间,压低了嗓子:“还在写作业?”
“简直要命了,上了高二就没有十二点之前睡觉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晚?作业多还是他速度慢?”
“当然是作业多了,听高三的家长说,他们孩子都搞到凌晨两三点,你说这是什么事?孩子正长身体,长期睡眠不足怎么行?”夏小荷一边说一边偷偷看了一眼祝敬文,愣了愣神,低头抓起打了一半的毛衣,开始干活。
祝敬文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夏小荷:“你有话要问我吧?”
夏小荷纤细的手指在紫色的毛线间矫捷地穿梭着,好像这样可以使她的表达变得流畅:“今天梁院长找我了。”
“他找你干什么?”
“你们科要造反了,你不让开大处方,不让用新药,老药又不挣钱,你成了人家致富路上的绊脚石了。你们科每月都拖医院的后腿,完不成指标,挣不回自己那百分之五十的工资,月月靠补贴,人家别的科室有意见。”
“他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找你说这些什么意思?恬不知耻,医院又不是农贸市场,这么搞下去就完了。”祝敬文感觉胸部突然被一个流氓狠狠锤了一下。
“人家怕你那火爆脾气,就你们科管得严,我们班儿上一姐们儿,老公也在我们泌尿科,就是张武斗,你认识的,他和几个哥们搞了个医药公司,这几天正和药剂科打得火热,说是科长也有股的,你看着吧,很快,药剂科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还没等夏小荷说完,祝敬文挥手大叫:“这叫自掘坟墓!”
夏小荷一哆嗦,手里的针随着一哆嗦,织好的一大片花都掉了针,她委屈地低下头,看着手里无辜的半成品,表情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你冲我喊有什么用?”
一道亮光,儿子祝毅出现在他的门口。
夏小荷连忙咧着嘴撑出笑意,声音像是生了锈一般勉强飘出喉咙:“没事儿子,妈妈和爸爸闹着玩儿呢,你作业写完了吗?”
“还早着呢,今天老师们搞留作业竞赛。”
“那你赶快写吧,你大姑给你带了灌肠,她自己做的,要不要吃?”
“不要了,你们接着闹着玩儿吧,”他看了一眼祝敬文,“别闹得乌眼鸡似的。”
孩子说罢关门回自己屋去了。
祝敬文尴尬地摊了摊手:“我声音有点大了。”
夏小荷依然低下头,手走飞梭地弥补刚才的落针。
“怎么不说话?生我气了?”祝敬文有些抱歉地问。
夏小荷压低了声音,放缓了语调,立刻她的话里就充满了语重心长的韵味:“敬文,我可以跟着你受穷,可是,爸的手术费怎么办?马上咱祝毅也要上大学了,还有,那些同事,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谁不需要钱?再说,医院也有医院的难处,财政只拨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你们不开方另一半工资从哪来?你一个人能改变大环境?老梁让我劝劝你,我想,你这样硬扛肯定不是办法。还有,今天大姐说要卖老宅子给爸凑手术费,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咱是儿子,怎么能让大姐家卖房呢?”
“行了小荷,先别说了,让我静一静。”
夏小荷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去大姐家上楼的时候拎着个口袋,怎么没拿回来?里面是什么?”
祝敬文“哦”了一声:“科里发的茶砖,咱们也不喝,我给姐夫留下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大姐看到那一摞钱时又惊又喜的样子。
夏小荷也不言语,低头继续打毛衣。祝敬文心里说小荷对不起,不是有意瞒着你,你这个人,胆子太小了,我怕吓着你。
祝敬文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对于目前这种复杂的社会生活,他还没有适应,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连医院这种以救死扶伤为最高责任的地方也跟着投入到了这场浩浩荡荡的改革之中,他一个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难挽狂澜。他渐渐地感到,在这种环境下,哪怕只想自己不被吞没,保留最后的底线,也是一种奢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