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上，大家的笑容如此灿烂。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所回报，可我手中捧着毕业证书却不知向谁展示。下一步我要做些什么？回国？还是留下来？留下来又可以做什么？此刻仿佛站在十字路口，行人匆匆从身旁走过，而我却伫立不前。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不知该何去何从。

  爸爸说的那句‘努力做人’时常在耳边回荡。。。我不能回国，我没脸就这样两手空空的面对妈妈和朋友，我要留下来！做出一番事业再回家拜祭爸爸。我请求学校允许我在宿舍多住些时间，校方领导一把的苦瓜脸，好像我逼他们把俄罗斯的国土画到中国境内似的，一会儿说我已经毕业了，学校没义务给我提供住宿；一会儿又说学校资金紧张，没那么多的空房。。。最后磨破嘴皮才说服了他们，但我也只能住到八月底，新学期一开始我就必须搬出去。

  安顿好住处我就立刻开始找工作，两天后中国大市场的一个哥们儿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去一家国人开的木材公司当翻译，还管吃管住。我的心中一阵狂喜，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而且还一下子解决了住宿的问题。我立刻通知学校，说我找到了归宿，以后不必再麻烦他们。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幻想不久的将来我一定可以出人头地。经理是个姓黄的中年人，他和蔼可亲，我庆幸自己找到了个好老板。真没想到，我的工作地点是在市区外一百多公里的荒野！平时从木场出来步行10分钟都看不到一个人，周围除了树林还是树林。如果不是偶尔看到掠过天空的飞机，我肯定会认为整个人类已经绝迹。我和从国内来的工人吃住在一起，我惊讶他们的生活竟是如此节省。所谓的宿舍也是不过是用木板拼成的房子，里面摆放着两排木床。冬天的时候他们就围坐在屋子里，点燃松脂来取暖。工人说，现在的环境好多了，以前刚来的时候我们都是睡地铺的。他们平时吃的就是面包和土豆汤，月底发工资的时候大家凑在一起，去十几公里外的市场买些俄罗斯人看都不会看的动物的下水来打打牙祭。在外国人的眼中中国人特有钱，尤其是出国留学的学生，可他们却不知道出国劳务的中国工人有多苦。曾经木场里有几个老外，但他们受不了这里的清苦就走了。临走前他们惊讶地问我，这样非人类的生活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死的时候抱着这堆纸入土么？我尴尬地无言可对，用‘你们不懂中国人’来敷衍搪塞。

这里没有任何的娱乐，工作也不繁重。我时常到车间学习锯木材，或者帮着工人一起装车皮。我曾累的呲牙咧嘴，腰酸背痛。可我却很享受这种肉体上的疼痛，认为这是惩罚自己的最好的方法。

  我迷恋俄罗斯的自然，一有时间就走进森林做深呼吸，使整个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在这个国度，春天和秋天仿佛不存在。五月初的时候，大地终于从冰封中苏醒过来，白雪化做流水潺潺的小河，随物赋形地向下流动着。它们水光熠熠，不时还发出虢虢的水流声，仿佛在为整个冬天唱着片尾曲。阳光融融，柔和的微风轻抚着万物。每一个生命都在沐浴着雾霜与甘露，宴然自乐，它们的体内又重新注入了活力，再次为这片大地增添了葱茂绿意。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万物就已生长的繁茂旺盛，似乎在一夜间，造物主为它们染上了翠绿的盛装。于是，夏天闪亮登场，生机勃勃的花草争奇斗艳，树木挺拔腰枝，仿佛，要在这一刻把一生的美丽全部展现出来。暴风雨时常会给这片土地带来惊喜，它在杂乱无章的土地上冲出一条新的河渠，它为渴望阳光的植物幼芽掀去身上的枯枝。阳光融融的坡顶花草繁茂，而银妆素裹的长长的陡坡上雪崩却在呼啸，瀑布激湍在九曲回肠，起伏跌菪的峡谷中咆哮。山下的湖水湛蓝，澄碧，湖面恬静安详，波光粼粼，仿佛满天繁星堕入其中。九月中旬的某一个晚上，天神悄悄来到这片大地。他展开坚实的双臂，瞬间把这个世界镀成了金黄色。万物都沉浸在金色的光芒里；天空的色彩洒向草地和丛林，一片中子就是一片浪漫，孕育着生命的日子在晨昏的交替变换中逝去。半个月之后，大地上的所有生命聚在了一起，大家一起高唱着同一首赞美歌来迎接这一年当中的第一场大雪。洁白的雪花就像来自天空的仁慈的使者，使最黯的景色美不胜收。不知是造物主的刻意按排，还是这群洁白的‘精灵’无法按捺自己的激动心情，偷偷地离开了仙界。它们像片片羽毛从树间飘落，积存在枝桠上，把它们压弯，贴向树干，直至它们看上去像弓箭一样。皑皑白雪，整个国度银装素裹，仿佛正在为我们讲述世界上最美丽的诗编。高大挺拔的松树，战霜斗雪，永远不失去那天神般的姿态。每一棵大树都有属于自己的动物，每一个生命都在唱着同一首赞美歌。这里每一个季节的景色都如同仙境，造物主一刻不停，在无尽的歌声中追逐着万物。她精心刻画染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神韵，但似乎永不满意，于是又一遍一遍地涂沫干净，重新创作。这里是一座天堂，它的存在似乎使伊甸园的失去变得无足轻重。

金钱这种奇特的刺激物，能使胆小鬼变得胆大妄为，可以使懒汉变得四处钻营。伐木工像是手执电锯的皇虫，在大地母亲的怀抱尽情肆虐。这些人在风吹雨打之中皮肤已呈褐色，脸像树皮一像布满了皱纹。森林中的一切使他们的衣服越来越结实，身上的松脂和树胶，经过摩擦渗入衣服内部，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单薄的外衣变得很厚，而且永远不会磨损。他们无精打采，行动迟缓，像他们所砍伐的树木一样东摇西晃，只有在金钱的敦下还拼命地干着。我们可以违背人类的法律，但却不可以抗拒大自然的规则。相信有一天，造物主一定会送给我们应得的‘礼物’。

闲暇时，经理曾带着我和他的几位国际友人一起到森林打猎。我对猎杀没有兴趣，只是想借着欣赏自然风光打发时间。不管人类走到哪里，动物们总是躲的远远的，我们身着非自然颜色的服装，成群结队骑着骡马而来，人喊马嘶，闹得沸反盈天。如果树木有腿脚的话，也会逃之夭夭的。人类，这种一半禽兽，一半自称天使的高等生物脱倒了昂贵西装，手中端着上了膛的名牌猎枪，道豺岸然地保持着酷形，在这如画的风景中散开一场可耻，狂热的大屠杀。为了杀害而杀害，这是人类的特权，把残杀生灵当做消遣。看着被打死的小动物，我的心中一阵难过，为同伴的行为感到羞耻。为什么人类在猎杀动物的时候如此兴奋？也许只有在猎杀毫无反抗能力的动物的时候，才能满足我们魔鬼般的兽欲。晚上，我们这些虔诚的刽子手脱去了护腿，洗净了粘满血迹的双手，面前摆放着制作精美的刀叉。在唱完赞美诗，做完祈祷之后，开始饕餮一番。此时的我早已忘记白天的血腥屠杀，像别人一样，用力唆吮着那些可怜生灵的骨髓。当我满足地用纸巾擦去嘴角的油汁时才明白，我的内心一样丑陋，只是比别人多了张伪善的面孔罢了。

在木场干了不到两个月，我就辞职了。因为我认为这里没有我想要的未来，我不想做翻译，一辈子当别人的嘴。黄经理对我很好，我总觉得对他有很多的亏欠。我没有要工资，只希望黄经理可以允许我在他城里的公寓住一段时间。我许诺，一找到工作就立刻搬走。回城的路上黄经理还在劝我留下来，我有些尴尬，表示会考虑。一进城我就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感慨，以后再也不说这里是农村了。老板租的是套三室一厅的公寓，他把我安排在西边的一个房间。屋子虽然空间不大，但却明朗，干净。经理给我买了很多食品，临走前还告诉我，家里的东西可以随便用。对于黄先生的热心关怀，我自然是感激涕零。晚上，我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点点繁星，不知自己要何去何从，对未来更是一片渺茫。

这是我人生最无助的时刻。忙活了几天，可工作的事情没有一点着落，而且身上的钱也快用光了。那天我在家正一筹莫展，就见房门一开，黄经理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位妇女，经过介绍才知道，那是他的爱人，刚从国内来。这个女人身材不高，但眼角眉梢透着高傲，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使人不寒而栗。前两天，黄经理带着夫人到处参观自不必说。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见黄太太双手搭在胸前站在门口，看她的架势似乎早就在这儿守着了。我一看到她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浑身打怵，问候一声便转身想回自己的房间。

黄夫人甚至没有撇我一眼，她像是在对着空气说，少聿呀，在国内也是个公子哥儿吧？

我听不懂黄夫人的意思，回过身懵懂地看着她。

  她带着讽刺的口吻说，现在的孩子呀真是娇生惯养，一点都不懂事儿。

  黄太太总算赏给我个目光，接着说，少聿呀，我们家老黄创下这份产业可是不容易！虽说你有困难，但也不能白吃白住呀！平时我们忙，也很少回来，家务活你就多干着点。

  黄太太说的我面红耳赤，我也默默责怪自己太没礼貌。我恭恭敬敬地跟在黄太太的身后，听她给我指派各项工作。我没有一点怨言，就当是报答黄经理的恩情。可接下来的日子里，黄太太颐指气使的架势让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奴隶时代。平时她对我的‘工作’指指点点，当然更少不了冷嘲热讽。黄夫人甚至宁愿忍着喉咙的干渴，也要等我回来给她倒水喝。好像我是在啃她的儿子似的，我每吃一口饭都会使黄太太心疼的面目狰狞。我害怕自己一时冲动把黄太太掐死，于是决定自己养活自己，可摸遍全身才找出20卢布。这点钱可以买两个面包，或者三袋儿方便面，其他的我就再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了。最后我花15卢布买了袋儿饼干，剩下的钱买了五根香烟（这里的香烟可以零买）。平时去任何地方都是步行，我不记得那些天走了多少路，反正袜子磨破了两双。我习惯在晚上不开灯，我认为让自己躲在黑暗中是最安全的时刻。偶尔墙上会掠过一缕汽车经过时反射进来的光亮，我点燃一只还可以抽两口的烟屁股，走到窗前，望着为了各自目的而匆匆奔走的人群发呆。。。如果明天晨报上出现一条关于昨晚一个中国人上吊自杀的新闻，不知道这样会不会使世界暂停转动，为这个男人惋惜片刻。那天黄经理出差回来，他的太太做了一桌子的饭菜迎接。黄经理热情地叫我一起用饭，我不好推辞，于是跟了过去。饭菜的香味使我头晕目眩，说实话，要不是我紧闭着嘴巴，口水肯定可以流满一脸盆儿。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目不旁视地吃着碗中的米饭。

  少聿，别总吃干饭呀,吃菜，吃菜！

  黄经理殷勤地劝我。

  我尴尬地微笑，表示谢意。

  我怀疑黄太太是武林高手。不然怎么我的筷子刚伸向眼前的青菜，那盘子就被她那纤细的小手迅速地挪开了。

  黄太太一边端着盘子给她的先生夹菜，一边柔声细语地说，这些天在外面累坏了吧！看你瘦的，真让人心疼。多吃点，多吃点。。。

  我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阵猛烈地抽搐。我尽量把头低的更深些，不希望被人发现我的窘状。就着泪水，我迅速地吃完了那碗米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