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朝露心中顿时腾起一股阴霾,感觉眼前的树在摇,天在晃,她要被风沙卷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库里去,不得不双手死死抓住那棵钻天杨。良久,那群人已经彻底不见影了,她才脸色苍白地回到车子内,有气无力地跟司机说:“掉头,水库不去了。”
秦继舟的病似乎没杨小慧说得那么可怕。邓朝露赶到医院时,导师秦继舟正捧着一本书在看。时间是下午五点,窗帘拉着,病房光线暗淡。邓朝露走过去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照住了她和秦继舟的脸。两张脸都很苍白。一张是被病魔侵袭着,另一张却显然沉浸在某种悲苦之中。水库边那一幕摧残了这张脸上的幸福,让它由生动变得茫然,变得无助。仿佛有一片过早凋零的树叶蒙在了对爱情渴望着的脸上,是的,爱情。邓朝露在心里又一次恨恨说了爱情两个字,然后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发。
秦继舟抬起了头,目光有些痴呆。这个迟钝的老人,到现在还是没发现弟子有什么不对劲,只当是工作上遇到了问题。他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邓朝露似有怨怒地说:“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大家合着劲作假。”秦继舟一下来了精神,放下书说:“我就说嘛,一个明白不误的事实为什么要反复去争论,反复去证明,这不是科学。”邓朝露没有响应,科学不科学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现在根本顾及不上这些,心里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爱夺回来?
为什么总要跟她抢呢,不是说她在国外已经有男朋友了吗,一度都传说要在国外结婚了,就嫁给她的师兄,一个叫保罗的法国男人,怎么又?
邓朝露沮丧极了,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一次次要败给她。当年为出国,她们两个就闹过不愉快,虽然是自己主动放弃,但也证明那次竞争中她失败了。后来几次学术争鸣,包括关于这条河流的争论,她都没占到上风。吴若涵这一派的声音太强大了,而她和导师的“搬迁说”却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于有人说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切实际。还有人说他们是妥协,是退缩,是最不具备科学精神的人。但这些是专业,是学术,可以争论,可以让步,爱情呢?
见邓朝露不说话,秦继舟又拿起了书,他手上扎着液体。护士进来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时叮嘱邓朝露,病人需要静养,最好把书拿走。
邓朝露说了句您别看了,秦继舟像是没听见。邓朝露被导师的麻木刺激了,带着哭腔道:“求求您,别看了。”
秦继舟这才把目光重新抬起来,十分不解地说:“不看书你让我做什么,就这样躺着?”
邓朝露气恼地一把夺开书:“躺着有什么不好,干吗要折磨自己。”
“我折磨自己?”秦继舟也惊讶了,“露露你今天怎么了?”
“我抽风,我犯病,我……”邓朝露眼泪哗就下来了,控制不住。一股无名之火燃烧着她,恨不能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场。
秦继舟傻傻地望住自己的弟子。在他眼里,女人远比学问更难让人搞懂,瞎浪费精力不说,弄不好还会招祸于你。秦继舟这次生病,就完全是因为老婆楚雅。老婆楚雅现在对那些虚名看得越来越重,近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这让秦继舟受不了。本来他对这个应该搞学问最终却在学术上一事无成白做了一辈子教师的妻子就心怀怒气,几天前楚雅居然串通学校行政部门的人,又动用一些社会资源,将他的档案改了。把“文革”期间那段所谓“不光彩”的历史给涂改了,把他放水里“漂白”了一次。还兴致勃勃跑来跟他说,这下没问题了,只要规规矩矩填上几张表,今年的“杰出专家”就非他莫属。
“什么专家?”秦继舟已经两个月没跟妻子说话了,但这次不能不说。
楚雅倒没他那么小气,一点不记恨地说:“评杰出专家你不知道啊,人家早就四处活动了。”见秦继舟纳闷,楚雅又道:“我看你现在除了那条河,脑子里什么也没了。”一边唠叨,一边替秦继舟收拾书桌,手刚碰到资料,秦继舟就叫:“放下,那个你不能动。”
“为什么我不能动?!”楚雅也高叫一声,她主动跑来跟秦继舟和解,还替他办这办那,居然遭到这态度。
“我说不能动就不能动,这是我的工作室!”
“秦继舟,你别不识好歹,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楚雅没面子极了,若不是为了这个杰出专家,她哪里会主动跟秦继舟低下头?她这辈子好强已经好上了瘾,想让她服软,门都没。可眼下情况特殊,跟秦继舟同年龄的教授都有这样那样的荣誉,甚至他的学生、弟子,现在都头戴光环,独独她家老秦,什么也不争不要。秦继舟年龄马上到了,再不抓紧弄,怕是这辈子都别想戴上什么光环。况且这次杰出专家是终身称号,国家权威部门授的。
“什么为了我?”秦继舟略显困顿地看住妻子,有时候他是转不过弯来,妻子脑子里想什么,他很少考虑,他对妻子的成见根深蒂固。他们的婚姻有多长,这种成见就有多长。以至于现在一看到楚雅,他就来气。有时候这些气其实不是冲楚雅发,是冲他自己发。他对自己也很不满意。
“杰出专家啊,你为一条烂河奔波了一辈子,不能最终没个说法。”
“你说什么,烂河?”
“不是烂河是什么,你以为你多崇高啊,一辈子研究一条河,现在河干了,不用你研究了吧。再不抓紧弄点荣誉,怕是你这个专家也到头了。”
“滚!”秦继舟突然嚣叫一声,抓起书本就朝楚雅砸了过去。楚雅溜得快,她挨过秦继舟揍的。这疯子,看着年老体弱,揍起老婆来却凶残得很,抓起什么摔什么,上次楚雅就让他打破了头。“疯子!”楚雅一边逃一边骂,她恨得牙齿都咯咯响了。秦继舟居然不甘心,追出来要问个究竟,凭啥敢说是烂河?楚雅忍受不住,一怒之下将包里档案材料还有表格什么的全扔给秦继舟。
“烂河,秦继舟你一辈子就毁在了一条烂河上,你以为真是专家啊,呸!”楚雅太知道怎么报复秦继舟了,她大骂一通,有意捅秦继舟痛处,然后幸灾乐祸地走了。秦继舟发了一阵疯,捡起地上那些纸片,才发现楚雅在替他“洗白”,气得一头栽了过去。
秦继舟是听不得别人提他过去的,过去对他来说,不只是耻辱,更是……
邓朝露独自伤心一会,又觉得在导师这里掉眼泪没有道理,遂擦了泪,想心情轻松地陪导师说会儿话。正要张口跟导师说这次下去的所闻所见,病房门忽然推开了,楚雅居然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同来的还有吴若涵的母亲苗雨兰。
邓朝露怔住了,床上的秦继舟也怔住了。
楚雅倒是反应很快,一点看不出她跟导师怄过气,倒让人觉得她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一直在精心照顾丈夫。见邓朝露在,楚雅乐呵呵说:“小露也在啊,不是去县里了吗?”不等邓朝露说什么,马上来到病床前,看了眼液体,体贴地问秦继舟:“现在好点了吧,我说让你休息一段时间,不要那么卖命,你就是不听。你累倒不要紧,惊动这么多人来看你,我还担待不起呢。苗主任在省里开会,听到消息非要来看你……”说着,目光看向苗玉兰那边。
秦继舟扭过头,对妻子的伪装能力他早就烦透。以前见楚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他还提醒几句,教她如何做人。“你是知识分子,不是马屁精!”这是他的常话。后来见楚雅根本听不进去,阴阳功夫好得了不得,比马屁精还马屁精,尤其见了那些手握权力能利用能给她带来好处的人,楚雅那张脸,简直比戏谱还丰富呢。秦继舟的心死了,他是一个容易对人和事物死心的人,犹如他在专业方面的倔劲。对一些事物过于执着的人,对另一些事物就过于疏淡。
秦继舟叹一声,身子一转,掉给楚雅一个背。爱咋表演咋表演,他只当看不见。
楚雅才不在意,一张脸笑着,手脚不停地忙活,说出的话既体贴又暖心,听得一旁的邓朝露直起鸡皮疙瘩。
苗雨兰装糊涂。这夫妻俩怎么回事,她比谁都清楚,笑吟吟走过来,跟秦继舟问好,然后询问病情。秦继舟本不想说话,但又不能冷落了苗雨兰,大家都是老熟人,又有日常的工作联系,只好勉强着回答几句,强调说不要紧,输两天液就好。然后跟邓朝露说:“柜子里有水果,拿给客人。”苗雨兰才像是发现邓朝露,略带夸张地说:“是小露啊,漂亮得我都认不出了,怎么,是咱们小露在当陪护?”
邓朝露恐慌地摇摇头,压根没想到会在这碰到苗雨兰,更没想到苗雨兰会说出这话,一边尴尬着问苗阿姨好,一边给自己擦汗。
苗雨兰居高临下地看着邓朝露,邓朝露拘谨的样子令她开心,失落的表情更让她获得某种满足。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一时表情丰富,大约是欣赏够了,腰肢扭着走过来亲热地拍了拍邓朝露的肩:“看看,一天一个样,当年我就说,小露是美人坯子,瞧现在漂亮的,我都快要嫉妒了。”楚雅也声音夸张地说:“谁说不是呢,将来谁娶了我们小露,那才叫福气。”声音既亲切又和蔼,宛若母亲在夸赞女儿。邓朝露脸蓦然一红,这样的话她已听了不知多少遍,每听一次心里就要痛一次。楚雅一点不在乎邓朝露怎么想,跟着又问:“对了,海洋呢,他怎么没一道来?”
“海洋是谁?”苗雨兰好奇地问。
楚雅幽幽一笑道:“忘了跟你说,小露新交的男朋友,人家也是博士,河海大学毕业的。对了,章副所长对他可器重了,是不小露?”
苗雨兰呀了一声,像是听到一个很振奋的消息:“那我可要跟她妈妈道喜了。”
“你们在说什么?”床上躺着的秦继舟这才像是听懂两个女人的话,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声。楚雅大大方方说:“章所长跟小露介绍了海洋,我看他们两个也挺般配。”又道,“你这当导师的,什么时候也腾出点心思来操心操心孩子的终身大事。”
苗雨兰也说:“是啊,家英不在身边,小露的事可不得你俩操心。”俩人像找到了共同话题,热闹地谈论起林海洋来。床上的秦继舟听得色变,怎么会跟林海洋,啥时的事?见两个女人还在唠唠叨叨,不耐烦了,厉声打断两个女人的话:“胡闹!”然后冲邓朝露说:“小露,替我送客!”
苗雨兰没想到秦继舟会这样,脸白在了那,楚雅不服气地说:“你不替小露操心,难道还不许我这个当师母的尽点责任?”
“你也配谈责任?我告诉你楚雅,少动歪脑筋!”
“你什么意思?”楚雅猛地将削一半的苹果扔地上,脸上凶相尽显,也顾不上苗雨兰在场,就要冲秦继舟发作。秦继舟抢在前面说:“装不住了吧,还以为你一直演下去呢。小露,去叫大夫,我需要安静,让她们走!”苗雨兰脸上挂不住了,本来她还想打圆场,结果也被秦继舟训了一通。
“你以后做事也光明点,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我都脸红。”秦继舟训她道。
两位女人讨了没趣,悻悻离开病房。邓朝露要送,秦继舟说:“小露你留下,我有话要问你。”
邓朝露脸上就不是一种颜色了,七层八层都有。两个女人走了很久,她还呆立在那,傻了般地难受着,无所适从的样子让人想到一只可怜的鸟,没有地方可以找到庇护。事实也是如此,刚才楚雅和苗雨兰根本不是赞美她,也不是真心关爱她。她们到底揣着怎样的意图,邓朝露心里一清二楚。只是碍着是长辈,丝毫不敢有不满挂在脸上。但是,她的心是痛着的,这一刻她想到了母亲邓家英。她的眼泪快要出来了,床上气咻咻的秦继舟忽然又说了话。
“你跟林海洋到底怎么回事?”秦继舟余怒未消地问。
邓朝露本想摇头,不知怎么忽然又变了主意,很痛快地嗯了一声。秦继舟的脸色更难看了,身体也跟着抖动。过一会,他突地抓起电话,直接打给邓家英。邓家英在电话那边唯唯诺诺,忽而说不清楚这事,忽而又说既然小露愿意,她这当妈的也不能反对。
“胡闹,你们这是胡闹!”秦继舟气得扔掉了手机。
而在这个下午,秦继舟家,楚雅和苗雨兰正进行着另一场愉快的谈话。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楚雅不停地诅咒秦继舟,说这辈子嫁给这呆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会看上他呢?苗雨兰一直眯眯笑,看不出她是同情还是讥笑。等楚雅骂得差不多了,苗雨兰说:“够了吧,我看秦教授挺不错的,有学问,性格又孤傲。”“学问能顶饭吃?”楚雅反问一句,却不指望苗雨兰回答,两个人嘻嘻哈哈往家走去。等进了家门,就看不到楚雅有什么不快乐了,快乐得很。她请苗雨兰坐,给苗雨兰沏茶削苹果,未等苗雨兰喝水,马上又钻进卧室,抱出一大撂衣服,穿给苗雨兰看。苗雨兰便夸楚雅身材保持得好,一点没变形,还像少女。楚雅说哪呀,你才没变呢,我的腰都快成水桶了,说着眼神里滑过一道子暗,是为腰上的赘肉滑的。苗雨兰开玩笑说,那是你们床上运动少,要是多点,保你小蛮腰越扭越曼妙。
“什么呀,也不知害臊。”楚雅扭捏地说了一句,又将衣服抱进去,坐下说话。两人很快就说到秦雨和吴若涵。楚雅很兴奋,好像儿子能娶到吴若涵,是一件多么值得炫耀的事,不停地夸赞着未来的儿媳妇,夸得苗雨兰脸上的笑都不知怎么堆了。作为回报,苗雨兰也夸赞几句未来的女婿,说这孩子懂事,有教养,至于专业方面,苗雨兰倒没多说,这让楚雅多少有点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