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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我对玛雅人的感情还来自审美观的相近。我自己非常喜欢浓烈的色彩,所以对藏族人和玛雅人这些擅用色彩的民族有天然的亲近感。逛玛雅人的市集对我来说完全是审美上的至高享受—那些色彩浓丽的刺绣服饰,那些五彩缤纷的布匹和壁挂……如果不是背包实在装不下,我真想把它们统统买下来。
  那么我不喜欢玛雅人的什么呢?他们做生意时非常强势,很多人也爱漫天要价敲游客竹杠,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不做生意的时候,大部分玛雅人是冷漠且不大友好的,而且很反感被游客拍照,戒备心理非常严重,玛利亚的亢奋和疯癫只是极个别的情况。而危地马拉除玛雅人以外的其他民族大多非常礼貌友好,走在街上会有无数陌生人对你微笑问候,因此玛雅人的冷漠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事出有因。如果一个民族在最近的几百年内不断地被政府和其他族群歧视和摧残,你让他们如何热情友好得起来?无论是严重的戒心、冷漠的神情,还是做生意时的咄咄逼人,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所必需的手段和保护色。
  我看过相关的书籍,对几百年来玛雅民族的苦难遭遇略有所知。早在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美洲时,玛雅文化就被大肆摧毁,玛雅人更面临灭顶之灾。即便到了当代,他们也是被歧视被欺凌的族群,占全国人口60%的玛雅人却只能使用20%的土地,还被禁止公开庆祝玛雅文化的节日以及举行相关文化活动。1982年是玛雅人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当时的危地马拉总统里奥斯将军与美国关系密切,他打出反共和反左翼游击叛乱的旗帜,在毫
  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每一位原住民都是叛乱分子,必须进行“清洗”。大屠杀的结果是:超过四百个玛雅裔原住民村落遭到清洗,二十万玛雅人遇害或失踪,十万难民逃往墨西哥。
  那天我们在一个玛雅村庄的小餐馆遇到一位从事导游行业的玛雅男子,本来只是因为同桌吃饭而随意攀谈,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家乡在Chichicastenango。Chichicastenango是以每周四和周日举行盛大玛雅市集而闻名的小城,我们第二天就要去那里,因此听到这个名字格外兴奋。可是眼前的他言谈间不但没有一般人提到家乡时的眉飞色舞,眉宇间反而有丝忧郁挥之不去。我留意到了,可是并没有多想,接着东拉西扯,问他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没有,有几个孩子,在哪里学得这么一口好英语……
  “学英语”这个话题似乎触到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他的视线忽然投向我们身后远方的某一点,可是眼神却一片空蒙。“墨西哥,”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我在墨西哥的坎昆待了14年。”
  我顿时意识到眼前又是一位曾经的难民,可是他身上所承载的故事却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那一年我6岁,”他缓缓地说,“军队来到Chichicastenango,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奸了我的婶婶。你能想象吗?而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的父亲叔伯也统统被杀了……后来爷爷带着我逃到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著名的海滨度假小城坎昆,他在一家旅馆当起了非法童工,打扫房间、洗床单、洗盘子……什么都干。店主非常富有,除了旅馆还拥有餐厅和夜店,所以他也常常去这些场所帮工。一开始的整整5年间,他没有领到一分钱薪水,店主只是找人教他英文作为打工的报酬。1996年签署和平条约后,20岁的他重新回到阔别14年的祖国危地马拉,可是并没有回到故乡。因为会说英语,他在阿蒂特兰湖畔的小镇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薪水少得
  可怜,可是总比没有工作强。只是他常常对妻子和两个孩子感到抱歉,因为每天的饭桌上都没有像样的菜色。即便如此,他认为如今的生活怎么说也比他去墨西哥以前在家乡时强得多。“Chichicastenango?是的,那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的语调如此坚决,可是眼睛里分明有一层雾气。
  我在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6岁去墨西哥,1996年20岁……那么惨剧正是发生在1982年,即是前面所提到的玛雅人被疯狂屠杀的那一年。我在山中的学校参加过一个关于危地马拉内战的讲座,演讲人Pedro被抓进监狱严刑拷打时也正是1982年。我出生的这一年,同时也是对危地马拉的玛雅人来说最黑暗最邪恶的一年。
  一个人的被害是一桩悲剧,一群人的被害却只变成了一个数字。此前我听说过被屠杀的数字,心中并未有太多震撼。可是眼前的这个受害者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的愤怒和他的伤痛都那么真实,也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褪色。我想起了1992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如今正在竞选危地马拉总统的玛雅女性门楚。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门楚的父亲和弟弟也都在那段时间被军方残杀,她的妈妈被军人强奸,凌辱至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当时的所有场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张纸被揉成一团,直想为自己的无知而痛哭。
  四
  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除了在山里学校的两个星期,最常聊天的对象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旅人。说实话,我对这样的聊天已经由一开始的兴奋好奇转为有些麻木厌倦。我们相遇、打招呼、自我介绍,然后很快就各奔东西。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来历和故事浓缩为几句话重复无数次,重复到连自己都厌恶自己—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人生竟然如此苍白……
  刻薄一点说,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也好不到哪里去:“我9月开始念法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还没开课来走走中美洲”;“我9月开始念医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我是中学老师,每年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出来玩”;“我一直向往拉丁美洲,所以辞掉工作来这里旅行”;“我反正就是个嬉皮,一边流浪一边嗑药是我最擅长的事”(好吧这个是我臆测的)……不外如此。也许很多人确有自己精彩的经历和故事,比如在太阳旅店遇到的在玛雅村庄向当地大妈学织布的日本男生,小巴上遇见的住在洪都拉斯的小岛上写书探讨“女人与性”的美国阿姨,在SemucChampey的旅店里认识的收养了韩裔孤儿的美国夫妇……也许是我们走的路还太少,或者相遇的时间太短,又或许是缘分未到,直到目前为止,和我们有过深入交流而且发现对方很有意思的旅人不超过三个。
  我们以往所目睹的世界实在太小,内心又不安分,想要见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其他旅人的故事并不能使我们满足,而从当地人那里听来的更残酷的故事又令我们战栗不安。然而中美洲就是一片这样的土地,绝世美景背后隐藏了那么多的贫穷、不公和罪恶,到处都是令人不安的故事,颠覆了我们两个井底之蛙以往的所有经历和认知。
  有一次在长途车站换车的时候,我忽然内急却又找不到厕所,幸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当地人给我指路。他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容颜憔悴,衣衫褴褛,以推销广告小册子谋生,令我惊讶的是他竟说得一口极其地道的美式英语。我忍不住问他原因,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是在美国长大的。”
  “为什么回来呢?”我很好奇。
  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哦,因为后来我得了艾滋病,美国政府就把我遣返回来了……”
  也许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惊讶?非法移民、艾滋病……随随便便一个路人,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勾勒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一直把我送上车,潇洒地伸出手臂和我碰一碰拳头,然后郑重地告诉我:“小心骗子和小偷,别让任何家伙碰你的背包……”
  他挥挥手离开了。我这才意识到他的一只手臂呈现极其怪异的形状,像是被打断了骨头重新拼接起来,可是又接错了方向,无法恢复原状。我更意识到,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所看到的世界都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真正的世界更宽广,更隐秘,更幽深。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把这一点忘了,我得学会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避免将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我得找到一个超越了愤怒和悲哀的完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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