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不信啊,真的,我前男友有浅度近视,他又不爱戴眼镜。有一次去新校区办实习手续,中午跟同学去吃饭,他吃完之后还要去排队买可乐,结果他同学死命拉他走,他很奇怪,于是他同学就告诉他,自从你来食堂,已经不下二十个女生目光一直追随你,你再不走,估计你的身上就被剐出几万个洞了。”
他哈哈大笑,替我盖棺定论:“施莐,你这个肤浅的女人。”
我挑挑眉:“你不也是。”
“哈哈,大家一起一起嘛!”
我想起徐可林就忽然没有了困意,坐起来上网看看消息,投过去的几家大公司的简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烦躁渐渐地涌上心头,索性关了电脑,站在窗子前拉开窗帘,街上的车子,好像一道道流动的霓虹,穿梭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我并不忌妒薛问枢的女朋友,甚至听到他说他们之间的事,我连一丁点的难受和触动都没有,那我是喜欢他吗?不像,真的不像,我当时对徐可林已经到了一种痴迷的境地,而对薛问枢,我能笑得很坦荡,说得很欢快,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就像相处很久的老朋友,轻松自然,毫不做作。
第二次批课,就在四平路校区的教室里,而中午的时候,我却鬼使神差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要不是薛问枢的短信,我一定会错过这次批课。
到天益宾馆的时候,头已经被冷风吹得生疼,那是栋破旧不堪的房屋,和以往那些教室相差很大,我忽然想起这所学校就是如此起家的,也就觉得释然了。
薛问枢也是在这里上课的,这栋楼连学生宿舍都有,白色的瓷砖、青色的泥墙,虽然很干净,却掩饰不住从角落里散发出的陈腐的气息和萧索的味道。我踏上高高的阶梯,一步步走着,也思索着,脑中不断地回放做好的课件和准备好的讲词。
也许是午休的时间快到了,敞开门的教室里,空旷的走廊上,许多人在形色匆匆地走着,从我的对面,从我的后面,从四面八方把我包围住,他们陌生的脸,行色各异,但可能我一生都不会去结识,去交往。
可是从初中开始,我能预料到我会遇见薛问枢吗?而我也不曾预料我会遇见徐可林,还有很多很多人。
一些永远是插曲,一些陪我走过,于是成了回忆。
一些班级已经陆陆续续地进教室上课了,我不紧不慢地走过一个个教室,忽然看见那个前几天独自讲雅思的男生站在讲台前,后门是虚掩的,他那好听的并且标准的BBC口音传来,在那样声音的感染下,大概上英语课都变得没那么枯燥了。
他的声音,急缓有度,有张有弛,我忽然回忆起我站在讲台上,永远是用那么快的语速,掩饰住自己不自信和慌乱的一面。
这是致命的缺点,而我现在才发现。
刹那间,那个男生看向我这里,也许是我看花了,他嘴角轻轻地翘起来,然后目光又若无其事地转向别的地方。
我拉开门,无声无息地走了。
走廊上一阵冷风吹来,上海的天气似乎开始更冷了,我的眼前都结了一片霜花。
第二次批课的时候,上次与我同期的女孩子已经退出了,上一期的也有一个女孩子找到了银行的实习岗位而离开了这个残酷而折磨的战场。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连负责老师都不好意思再用苛刻的言语打击我们,这次批课,显然每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也少了很多抱怨。
批课时间很长,等结束的时候薛问枢早已经下课了,他发信息给我:“施莐,我在复旦打球,你过来球场这边找我。”
这孩子!我气不打一处来,哭笑不得,连忙收拾好书本和讲义走出教学楼,刚走到天益宾馆外面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认识路,想打车过去实在又拦不到车。这时候,我看见负责老师和那个男生一起走出来,看到我跟我打招呼:“施老师,去哪儿?”
我尴尬地笑笑:“我想去复旦啊,可是不认识路,往哪个方向走?”
负责老师指给我路:“一直往左边走,过个马路,往西走就是了,不过很远的。”
死小子!没事跑那么远干什么,我在心里又狠狠地咒骂。这时候那个男生开口:“我正好也要去五角场,对面有公交车,施老师你跟我一起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好,那张老师我先走了。”
“好,这次讲得不错,下次批课加油。”
我们两个人默默地走到公交车站台,四平路那正在施工,路面也不太好走,一眼看去一片空旷,可是不远处依然高厦林立,霓虹灯鲜艳、跳脱,让人眼花缭乱。
他忽然开口:“我叫何彦非,你呢?”
“施莐。”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又把脸转向汹涌的人潮:“你们张老师批课骂人凶不凶?”
我扑哧一笑:“我可不敢说,改明儿你就打小报告去了。”
他也笑起来,他的笑容云淡风轻,仿佛带着一丝漫不经心,跟薛问枢不一样,他的眼角不会飞起深深的笑纹,想必,也不会是那种性格太深刻的人。
“我保证不说,他凶不凶?”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对待同志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这下,何彦非眼睛一闪,看了我一眼。我清楚地看到那丝狡黠在他眼中晃动,他个子跟薛问枢差不多高,可是明显比他清瘦了许多,脸的轮廓很清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留学生的那种特殊的潮味。
那一刻,我能判断他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车来了。”他跟我说,“走吧,我在五角场下,你要到下一站复旦大学下。”
“嗯,好,知道了。”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我跟何彦非都没有说话,他到站的时候只是轻轻地朝我点了点头,我挥挥手,就看见他湮没在汹涌的人群中。我掏出手机给薛问枢发信息:“我坐公交车快到了,你还在打球?”
他很快就回:“打完了,饿死了,我在车站等你。”
我下了车就看见头上冒着蒸气的薛问枢,他穿了件长袖T恤,大衣随意地搭在肩膀上,袖子卷起来,露出紧实的胳膊。他正抱着一瓶可口可乐喝,我上去踢踢他,他连眼皮都没抬,咕嘟嘟又灌了大半瓶。
我问他:“你打完了?结果咋样?”
他顺手把可乐瓶子扔到垃圾桶里,愤愤地说:“太惨了,我被虐死了!我讨厌大个子!尤其是又高又肥体力无限的大个子!”
我看看那张扭曲的脸,只好无力地安慰他:“你要是大个子就不好看了。”
“嗯,是啊!我是敏捷型的英雄!”
又开始自恋了,我白了他一眼:“你啊,每天自恋一点!”
“没,是每个月才一次。”
“嗯!每个月一次!一次一个月!”
吃完饭,薛问枢又拖我去逛街,我就奇怪啊,怎么这人看上去跟爷们似的,内心还是挺柔软的?然后我问他:“你怎么那么喜欢逛街?”
他用很呆滞的表情想了一下:“其实我是打算等会去买巧克力的,咦,你们女生不都是喜欢逛街的吗?”
“逛街好累的。”
“缺乏锻炼,懒虫。”
忽然薛问枢的电话响起来,他拿在手里看了看,翻了翻白眼,等电话不响了,直接把电池拔了出来扔在口袋里。我心下了然:“怎么?女朋友?”
他眼神放空,慢条斯理地说:“真的好麻烦,每天都像是查岗一样跟着我。”
我笑起来,想了想跟他说:“人家女孩子没有安全感呗。”
他忽然转过头来问我:“施莐,那什么是安全感?”
我摇摇头,努力回想起和徐可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所有他能给予我的就是放心的感觉,好像一想到他,一发信息给他,他就能立刻给我答复,可是,那是安全感吗?
他对谢徽的念念不忘,所以我能守住的不过是一个空洞的躯壳,而他的心,在辗转反侧中已经失去了安全感,而我只是个孩子,永远不可能用微薄的感情来填满他永无止境的空虚。
徐可林是个极其反复的男人,他同我一起已然丧失了所有的安全感。我忽然想起好久以前他说他面对我和谢徽两个人很无助,五月的广州倾盆大雨,但是万里之外阳光灿烂。
甚至那天的前夜,他还悄悄地跟我说,施莐,你知道吗,我现在好想买一枚戒指跟你求婚,你愿不愿意?
夜里的月亮一片皎洁,我的心,都差点没了节拍。
于是,我就在他给我制造这样忐忑不安的浪海中沉浮,直到疲倦。
也许是见我发呆的样子,薛问枢认真地说道:“其实安全感并不会来自对方,真正的安全感来自自己,一个人能对他所做的负责,对他的人生负责,并不需要依赖别人提供,我觉得这才是安全感。”
我哼了一声:“说容易,做难。”
“我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你信不信。”他的眉峰高高地挑起来。
“如果你女朋友喜欢上别人怎么办?”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要是比我优秀的,当然祝福她,人往高处走,要是没有我好,那也祝福她,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不是吗?”
“如果她只是故意赌气想让你生气,你会挽留吗?”
“不会。”他斩钉截铁说得坚决。
我哑口无言。
看着眼前的薛问枢,他那双平时被我戏谑为“死鱼娘们眼”的眸子,顷刻变得冷峻。我瞬间百感交集,永远头脑冷静却性格自私的男生,连一点点女生想要的关爱都吝啬得不能给予,怕女朋友黏着,爱自由,永远不会被束缚,更不可能感情用事,骄傲冷静得可怕。我忽然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女孩子喜欢他。
也许真的,他在我面前已经毫无保留地袒露所有的缺憾,而我竟然觉得丝丝寒意从脚底窜到手心里来,这样的男生,要用宠爱溺死他,谈何容易。
真是一个危险而有趣的男生。
春节快到了,四次批课很快就过去了,薛问枢的GRE课程也结束了,他在酒店里收拾行李,散落在地上的都是那些让人觉得碍眼的单词语法书。
我靠在床沿翻开来看看,碰到有趣的数学题,也写写画画,忽然我被一道题目卡住了,连忙把薛问枢召唤过来:“喂,这道题怎么没答案啊。”
他抱着一大堆书看了一眼,嬉皮笑脸地说:“喊声薛老爷就告诉你。”
我白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把书合上,他倒是急了:“别,喊声薛教授我就告诉你。”
我笑眯眯地把书放在他手边,看我不吃他那套,薛问枢改口:“哎呀,喊声薛先生我就告诉你。”
我看着他沉默。
他忍不住了:“靠,难道还喊梦郎吗?”
我乐不可支,捶着床大笑:“薛问枢,你真的太可爱了。”
他翻开书,指着那张印刷粗劣的纸跟我说:“印刷错误,这个应该是8,印成5了,所以就没答案。”
我恍然大悟:“什么破书,居然还印刷错误。”
他艰难地润了润嗓子:“我买的是盗版的。”
于是薛老爷就拖着一箱,貌似是盗版的,但谁也无法考证的书回家了。我拖着一箱白痴的上海高考英语参考书回家了。
他在路上对着两个箱子指手画脚:“一个GRE,一个高考英语,档次啊,英语啊,施莐你现在差了我多少档次啊!”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大概就是老师和学生的档次,我拿学校的钱,你交钱给学校。”
总体来说这趟面试,收获不少,不管春节之后我能不能过教师委员会,我都觉得心满意足。
还有薛问枢这家伙在身边,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