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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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边拖欠我们的工资领回来了,缺钱花的老师现在就可以到财务室领了。”刘正义一走进办公室,就大声地嚷嚷开了。
“刘老师,这回是三个月的吧?”杜玉梅老师问。
“是三个月的,我都领回来了。杜老师,你还不去领啊?”刘正义看了杜玉梅一眼。
“我这就去。秦老师,你去不去?”杜玉梅对正在批改学生作业的秦国良说。
“我天天盼工资,眼里都快冒出火星子来了,我能不去?杜老师,咱们这就去。”秦国良把钢笔一扔,站了起来。
来到财务室,秦国良从秦会计手中接过工资,走到窗户前,一张一张地分辨着真假,连一元钱的纸币也不放过。
秦会计看了一眼秦国良,不高兴地说:“秦老师,工资都是我从信用社提出来的,你不用担心。”
“你以为信用社就没有假的?现在社会上的假冒伪劣东西太多了,假化肥、假农药、假种子、假酒、假烟,连人都有假的呢。”秦国良一本正经地说。
秦会计回过头来,从抽屉里拿出钱,认真地数着,没再说什么。
在我们学校,秦国良老师的嘴贫是出了名的,他性格耿直,碰到看不惯的事儿,他就气愤不已,就忍不住评论一番。他说,自己想说的话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很难受,一说出来就心清气爽海阔天蓝了。而且,他发牢骚十分讲究场合,他总是将其限定在校园内。他说他才不和村里的那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举止粗鲁满嘴秽语的村干部一般见识呢。确切地说,他瞧不起他们。就连在大街上见了面,他也懒得同他们打个招呼,更不用说巴结、讨好他们了。
就说刚刚过去的教师节吧,老师们每人领到了一份过节的礼物:一把暖瓶、一斤茶叶和一箱牛奶,都是镇上的商店积存很久的过时商品。老师们都知道这家商店的老板是镇党委书记的三弟,可是没有谁说什么。再说,老师们也知道,说什么也白搭,发点总比不发强。只有秦国良一肚子的不满意:“老师们,我们这次是沾了党委书记弟弟的光了,听说他弟弟的商店还有不少卫生巾 ,明年的教师节,镇里就要给我们发卫生巾了。我们男爷们不用,回家给老婆用,也很好嘛!”这时,党委书记就在他旁边坐着,吓得秦校长赶紧起身给书记倒水,又顺势狠狠地踩了秦国良一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秦国良这才住了嘴。幸好办公室里正放着歌曲,书记才没有听清楚。座谈会上,书记向老师们表示节日的问候,一席话说得老师们的心里暖暖的。书记讲完了,秦校长代表全体教职工感谢党委政府对老师的亲切关怀。轮到老师自由发言了,大家的嘴全都用在对付桌子上的瓜子、香烟上,谁也不说话。书记说:“老师们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党委政府能解决的尽量解决。”秦校长也随声附和:“是的,是的。”这时,秦国良站了起来,秦校长想制止已经来不及了。“请问书记,镇里拖欠我们民办教师五个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给我们?”秦国良一语落地,全场哗然。书记拂袖而去。秦校长气得直跺脚:“秦国良呀秦国良,开会前我真该把你那张臭嘴打上封条!”
秦国良笑着说:“校长,那你不就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和话语权?”
秦校长看了看秦国良,没有吭声。
夜幕降临了,正是炊烟袅袅鸭宿窝鸡上树的时辰,秦国良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了。他摸出钥匙,打开门,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拿出今天教师节学校发的东西,正准备往屋里走,就听见门口外有人喊:“海华在家吗?”
秦国良一边向外走一边问:“谁呀?”
“怎么是你!??你晚上不是有课吗?怎么,今天早回来了?”秦华信大吃一惊。
“怎么,秦书记,你有事?”秦国良说。
“是这么个事。”说着,秦华信从随身带的包里摸出了一个本子,看了一眼秦国良,说,“你家的提留款还没交呢。”
唰……唰……唰……秦华信一张一张地翻着。翻着翻着,秦华信就停下了,慢声慢气地说:“你看,秦国良家欠村提留款201(贰佰零壹)元。 海华 1987年2月5日。”
秦国良想:欠条是海华写的,就等海华回家再说吧,也别光听秦华信的一面之词。他这个人,整天晕头晕脑的。
秦国良看了一眼秦华信,“秦书记,海华没在家,等她回来我就让她给你送去。”
“怎么,怕我讹你不成,白纸黑字呢!海华去哪里了?你问问她不就明白了?”秦华信晃了晃手中的本子。
“那哪能呢?都是海华,不早去和你算清楚。”秦国良说道“早”这儿,就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海华在一个多月前好像去过秦书记家。仅仅是“好像”罢了,他拿不准。于是,秦国良对秦华信说:“秦书记,实在对不起,今天让你白跑一趟。海华回娘家了。等海华回来,我就让她把提留款给你送去。”
秦华信没搭腔,吐了口唾沫,起身走了。
海华是第二天上午回来的。国良的一番描述,让她火冒三丈,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她就一溜风刮进了秦华信的家。
海华是一个天生丽质的漂亮女人,虽已近不惑之年,但身体依旧苗条修长,容貌依旧端庄妩媚,皮肤依旧白里透红,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在农村,这么美的女人自然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秦华信更是对她垂涎三尺,觊觎已久。
秦华信正和村主任秦成春喝酒。
正是酒酣耳热之时,海华推门进屋。“秦主任也在啊。”海华跟秦成春打了个招呼,拿了一个马扎坐下。秦华信就感到心里有些不痛快,脸色也暗了下来,好像下雨之前阴得沉重的天空。
海华竹筒倒豆子般地说:“秦主任,你们继续喝,我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天秦书记到我家要提留款那件事儿。秦书记,你好好想想,俺不是一个月前就和你算清楚了吗?那天上午,你也是跟秦主任喝酒。我清楚地想着,你们俩喝高兴了,还哥俩好哥俩好地猜拳哩,俺把二百零一块给你,是四张五十的,一个一块钱的钢镚。你还说这一块钱还给呀,我说,又不是欠你的,公家的钱一分钱也不能少。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着说,这一块钢镚拿着也容易丢,你就拿回去吧。我没有接,你放下筷子,走过来,一只手把钢镚放到俺的手里,另一只手趁机把俺的前胸摸了一把。俺走时还说,你可别忘了勾帐啊,你还说忘不了忘不了。你们俩都想想,是不是有这件事?”
海华的嘴跟迫击炮似的,把秦华信打懵了,晕头转向地找不着北。他擤了一把鼻涕,心里想,国良的老婆就是猴精,我操!这时,秦华信还不忘瞄一眼海华两只鼓鼓的奶子。想到自己曾经摸了一把,还是感到一阵惬意。
秦华信红了脸,吭哧吭哧地说:“大妹子,这事也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明天再说吧。”
秦华信的这句话把海华激怒了,她“忽”地一下站起来,气呼呼地说:“秦书记,今天当着秦主任的面,咱要把这件事弄得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你要是不给俺个说法,我就和你没完。上有天,下有地,咱俩谁说假话,就叫谁断子绝孙!”
没想到自己被别人倒打一耙,秦华信的脸霎时就涨成了猪肝皮,紫红紫红的。这娘们的嘴,真厉害,我操!想了一会儿,秦华信梗着脖子说:“这事过去很长时间了,我也拿不准,你说交了就交了。大妹子,这样行了吧?我现在就把欠条给你。”说着,秦华信从口袋里摸出本子,找出欠条,没好气地把它扔到桌子上。
海华拿起欠条,“嗤嗤”几下就把欠条撕了,冷冷地看了秦华信一眼,说:“俺这个人走得正,站得直,从不占别人的便宜。”
“这个骚娘们!我操!”海华刚走出去,秦华信便骂道。
秦主任说:“你个熊!你用手摸人家的奶子干嘛。我倒想起那天的事来了。”
“成春,来,喝酒。”说着,秦华信一仰脖子,一杯酒一饮而尽。
秦主任也没再说啥,给秦华信满上酒,端起酒杯,一连跟秦华信喝了两杯。
海华回到家的时候,秦国良正在吃饭。“海华,欠条的事……”国良放下手中的碗,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海华。
“一个月前,我就还上了。一开始秦书记还不认账,做事得凭良心,咱有证人,当时村主任秦成春就在他家和他喝酒。被我一顿数落,秦书记也就瘪了茄子。”说着,海华就洗了手,拿起馒头,吃了起来。
“我们村的村干部,正经事儿不干,整天就知道扎堆喝酒,一起琢磨着多收村民们几个钱。就说提留款,咱们村每人就比石寨村多收了10块。去年春节,镇民政所给咱村送来了20袋面粉,本来是分给烈军属、五保户的,可秦书记、秦主任和秦会计三人一商量,每家5袋就分了,剩下的5袋有三袋送给了秦书记的哑巴二叔,两袋送给了秦主任的光棍三弟。尤其是村支书秦华信,整天喝得像关公,一到晚上就满村胡溜溜,专门像壁虎一样贴在人家的后窗上偷听。听说谁家的男人外出打工晚上不回来,他就敲人家的门,砸人家的窗,想人家老婆的好事。”国良说。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那天在河边洗衣服时良根的媳妇桂花和我说的一件事。她说,这半年来,一个月总有几天晚上有人不是敲她家的后窗,就是用石头砸她家的门,有时还向她家扔石头,弄得她一晚上提心吊胆睡不好觉。多亏自己10多岁的儿子在她身边,多少还能给自己壮壮胆儿。他还认为是有人想去她家偷东西,先投石问路呢。”海华说。
“她家穷得叮当响,谁去她家偷东西!秦华信干村支书10多年,谁知道他贪污了多少钱?你看他家里,摩托车、三轮车、电冰箱、洗衣机、大彩电……你说他家还缺什么,只可惜他娶了个浑身是病的丑老婆。他去良根家,根本不是去偷东西,而是去偷情。他老婆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刚开始发现丈夫有这个特殊“爱好”后,也曾哭过吼过闹过,但不久就默认了。她知道自己的病身子留不住丈夫。要是自己再闹,丈夫非和自己离婚不可。平日里丈夫不打牌不赌博不酗酒,就好那一口,自己有能什么办法呢。认命吧,只要丈夫别忘了家就行。正是由于老婆的不闻不问不管,秦华信才这样胆大妄为,色胆包天。”国良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像秦华信这样的人,早晚会吃大亏的。”海华说。
“海华,以后见了这种人,你千万别和他搭腔。你只要和他一搭腔,他的心里就想开花,就想歪点子。这些人,咱就把他当做一堆臭狗屎,离得越远越好。”国良嘱咐着海华。
“海华,我吃饱了,我去学校了。”国良放下碗,走进院子里,推起了自行车。
“国良,咱家的麦子还没浇呢。”海华站起来,冲着国良的背影,大声说。
“再等等吧,我听收音机里说,天快要下雨了。”秦国良头也没回,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学校。
这天上完晚自习,秦国良骑着自行车回到家时,时针已指向九点。昏暗的灯光下,小女儿已趴在炕上睡着了。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正蹲在灶房里煮饭,也许柴禾有点湿,整个灶房里烟雾弥漫,呛得儿子满脸通红,咳声不断。
“你娘呢?”秦国良蹲下身,把灶膛里的柴禾吹燃。
儿子擦了擦被烟熏得红肿的脸:“到东岭浇麦子去了。”
今年的天气热得撞了鬼,入秋了,一个多月也不见老天下一滴雨。种上的小麦出得参差不齐,田里有一小块一小块的空地。全村的人为争浇麦的水急红了眼,有的人干脆就给管水的人递了烟,送了酒。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婆海华就说了,麦子再不浇水,明年的小麦就要减产了。国良明白海华的意思,可自己哪有时间啊。再有20多天学校就要举行期中考试,自己辅导的学生眼看着就要参加县里组织的物理竞赛。秦校长在会上说了,要是考砸了,一年100元的教学奖就没有了。
安顿好儿子,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了十点。见海华还没有回来,国良便打着手电出了门,向东岭自家的麦地走去。
繁星在天际边闪烁着,皎洁的月光朗朗地洒在大地上。凉凉的风从田野上刮过来,路边的枯草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悄悄送出小虫儿的呢喃。
秦国良来到地畔上时,海华正在跟人大声争吵:“你太不讲理了!我都排号三天了,两顿饭没吃了,俺家浇了你再浇不行吗?” 说着,海华就用铁锨堵死了流向村会计秦培华家麦地的水。
秦培华哪吃这一套,拿起铁锨,把堵死的水又掏开了。
秦国良走上前去,用手电筒一照,自家的麦地里竟没流进一滴水。再看看流进秦培华家麦地里的水,也是少得可怜。
秦国良一把拉过海华:“海华,算了吧,这么小的水,流到谁家的地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咱就让人家先浇吧。”
海华为争水正窝了一肚子的火,本指望着丈夫为自己挣口气,哪知死爱面子的秦国良却这么窝囊。于是,她就把满肚子的怨气泄在了丈夫身上:“好!你是教师,你的思想觉悟高。可是人家谁看得起你。明年小麦没收成,我看你吃什么!这辈子跟了你个穷民办教师,有什么好。都怪我当初没听俺爹的话,我真想和你……”话没说完,便擦眼抹泪地哭着走了。
“海华,你听我说。”说着,秦国良追了上去。
海华伤心透了,眼泪哗哗地从自家的麦地一直哭到了家,趴在炕上呜咽了很久。想想自己,自从嫁给秦国良,这些年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活得憋屈,不开心。情到悲处,越想越伤心,把这些年的冤屈全哭了出来。
秦国良回到家,海华就和他暴吵起来:“国良,咱家的日子没法过了!”
“海华,又咋了?我一不抽烟二不赌博三不嫖女人,唯一的爱好是喝点酒,如今像我这样的男人不多了,你起什么高调,是不是最近看上小……”秦国良还没说完,海华就瞪了他一眼:“国良,你再说下去,看我今天晚上不把你的嘴给锔上。”
“好好好,我不说了。”秦国良笑嘻嘻地说。
“是我长得不好,还是我不干活?我跟着你,一年到头,连双袜子也没有买。你看看三楞子,三十五六了才用他的妹妹换了个老婆,长得又矮又丑,什么活也不干,可她的耳朵上戴着金坠子,身上穿的都是流行服装。”
秦国良插嘴说:“又不是我不让你买,是你自己舍不得买。”
海华说: “我现在就想买,你给我钱啊。”
秦国良说:“你就会难为人,我现在哪来的钱,又没有发工资。”
“国良,我看你就不要去学校当老师了。现在的社会,只要你有力气,能吃苦,干什么活也能养家糊口。你当老师没早没晚一年到头才挣700多块钱,就连你自己的生活费都不够,甭说养活一家人了。再说,两个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他们要上学,要花很多钱,咱不能没脸没腚地向亲戚朋友借吧。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对不对。”海华说。
“海华,什么事也不能操之过急。俗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我都干了这么多年了,你让我现在回来,你说我还能干什么。等将来我转正了有钱了,你就可以享福了。”秦国良小心地安慰着海华。
“马善被人骑,人穷被人欺。国良,正是因为你当民办教师,要地位没地位,要钱没有钱,所以村干部才看不起你。”海华说。
“我为自己活着,他们看起我是五八,看不起我是四十。”秦国良说。
“活着也不能像你这样啊,越活越穷,真没劲。人家也没有什么学问,照样当村干部,照样活得很潇洒。”海华说。
“我们村的村干部,你别看个个都人模狗样人五人六的,其实都像男人的鸡巴,看起来斗志昂扬,真正用起来硬不了多长时间。”秦国良用胳膊肘捅捅海华,“海华,你说是不是?”
海华气得用手把被子一拉,说:“赶紧闭上你的臭嘴,睡觉!”
这几年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变了,人人向“钱”看,昔日窝窝囊囊的同龄人,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富了,有的添了新家俱,有的盖起了新房,有的买了摩托车……而秦国良呢,依旧拿着72块钱的工资,依旧住着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每次回到家,海华就唠叨起黑柱家买彩电了,三楞子跑运输贩蔬菜一次就赚了300块,连不会种庄稼只知满坡套野兔的刘小华去五图挖蓝宝石,去了不到两年,就拿回三万多元。挣了钱的刘小华,屁股底下夹上了冒烟的,新房盖上了,被窝里搂上媳妇了……秦国良也知道,海华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只是说说而已。可每当在家听着邻居黑柱家的电视机、影碟机发出的欢声笑语,两个孩子哭闹着要去黑柱家看电视时,他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上初中的时候,自己的学习成绩每次都比黑柱、三楞子好。那年考高中,全班30多人,只有他们十几个人被录取,黑柱、三楞子初中毕业就回到村里。黑柱开了磨坊,三楞子借钱买了辆三轮跑运输贩青菜 。刘小华小学还没毕业就跟着他父亲放羊。自己干教师都10多年了,可现在家中连台黑白电视机都买不起。每天下午天一黑,两个孩子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向黑柱家跑。这几天,听说电视上播放电视连续剧《八仙过海》,连老婆海华也禁不住“八仙”的诱惑,吃了饭连碗筷也不拾掇,就跑到黑柱家去了。长此以往,家将不“家”了。
夜已经很深了,海华都起来撒了两泡尿了,秦国良还没有睡意,还在胡乱地想着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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