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一年,春风和煦,满城馨香。大片大片的粉杏绵延绽放,远远望去似一条条白里透红的锦带,洋洋洒洒分外娇艳。
长乐城市集的酒馆里,几个人却似乎起了争执,三四个店小二围着个清秀的女子指指点点,脸上却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被围着的女子穿着件浅色素纱长裙,领口用银线勾勒了一朵水粉色的睡莲,腰带以下深深浅浅的蓝蔓延了开去,使得那朵睡莲看起来格外显眼。裙摆上虽也绣着几朵莲花,不过是些点缀,有些锦上添花的意思。女子微微蹙眉看着四周的人,杏眼明仁,醉颜微酡。她微微移动了脚步,那眉间的含黛如远山一般醉人。
只不过是想带一壶玉壶春给四哥哥,怎么这些人就是不让她走?她爹爹可是当朝礼部尚书,要是知道她一个姑娘家在酒馆逗留许久,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哎哟我的姑奶奶,您真的不能把它带走呀……”一个店小二苦着脸哀求,“这……这可是祁公公特意嘱咐我们留着的,仅此一壶,晚上得送入宫去呢。”
原来那女子怀里抱着的一坛玉壶春是他们酒馆的镇馆之宝,每年都只酿制十坛,卖完即止。
“是啊,云……云……云姑娘,您……您真的不能拿走。”另一个连说话都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再看她一副微醺的样子,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把整坛子酒给砸了。
云珂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太阳穴,脑袋有些微疼。
“不就是送进宫嘛,我晚上也是要带入宫去啊。你们快些让开,我赶着回府呢。”她说着探出脑袋向外瞅了瞅,也真是奇怪了,怎么偏偏她一遇到麻烦岚心那丫头就不见了。这帮子人,出来买个酒也不让人安生,真是作死。
“是是是,让您带入宫去也是一样的。”掌柜也走过来了,他点头哈腰地笑着,面容却紧张得万分僵硬,“不过您看,尚书府还远,不如让小的给您送过去怎么样?”
云珂看看怀里的酒又看看他,觉得这个办法倒也可行。这坛子酒不轻,加上喝了酒昏昏沉沉的,她越发有些抱不住了。
掌柜看她没有异议,倏然惊喜,伸出手就小心翼翼地向那坛子酒靠去,可还没等他碰到,一颗石子儿就扔了过来正中他的手背,同时一个男声赫然响起:“拿开你的狗爪!”掌柜痛得倒抽一口气,忙收回手向门口看去。
只见一男一女并肩站在门口,男子长身而立,目光凌厉,拧眉瞪着眼前的人。这是当朝丞相的三公子顾斐然,而他旁边的则是云珂的婢女岚心。
“斐然哥哥?”云珂眼睛一亮,忙喜笑颜开地走过去,脚下却是一个踉跄,手里的酒坛也飞了出去。顾斐然一怔,忙飞身上前,一手将她牢牢扶住,另一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酒坛。
只听得周围的人先是随着飞出的酒坛齐齐倒吸口气,又在看见它安然无恙后纷纷松了口气。
“怎么这么不小心?”顾斐然低头看云珂,长发高束,凤眼带笑,戾气尽消,“刚才我若迟了一步,你岂不是要摔疼自己。”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抹暖暖的深情,不多不少,恰好掩盖住了内心时不时涌上的澎湃。
云珂嘻嘻笑道:“那你不是接住我了吗,我说岚心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原来是去找你了。”
顾斐然淡笑不语,抬头看其他人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一片肃然:“为了一坛酒就敢不让她走?怎么,最近熊心豹子胆很多,大伙儿都尝过了?”
“不敢不敢,那个……小的们只是……”掌柜一个哆嗦,就差没有下跪磕头了,“哎呀顾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坛酒是祁公公订了的,说是晚上要进献给皇上。这要是云姑娘把它带走了,小的们也不好交代呀。”
“祁公公,祁恩?”顾斐然垂目思虑片刻,微微一笑,“若他来取,就说是我顾斐然强行拿走了,与你们无关。”话说完,他示意岚心上来扶着云珂,转身就要走。
掌柜一惊,忙追上几步拦道:“真的……这真的不……”顾斐然猛一回头,把他吓得没将下半句话说出口。
“你不让我走,是要等我和你算账吗?”顾斐然冷然扫视一圈店中的人,忽然和颜悦色道,“云姑娘是什么身份你们心知肚明,结果竟然让她在你们店里喝醉了?好啊,就让我们来算算这笔账应该怎么结。”
“小的们哪敢!”掌柜忙不迭地解释,“是方才店里有个蛮客,非要灌位女客饮酒,云姑娘看不下去,上前就把那坛子酒给喝了。我们……我们阻止都来不及呀。”
这倒像是她的性子。顾斐然转头看了看云珂,嘴角又漾开一丝笑意。只不过逞强倒是逞了,一会儿送她回府不免又要被尚书大人数落一番,想着她每回被数落时假装忏悔的样子,他的心底就会有些喜悦。
“行了,总之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顾斐然一力承担,其他不必再多说。”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理会旁人的反应,径直走了出去。
岚心吐吐舌头,忙也扶着云珂跟上。
头痛,嘴里发苦,身子昏昏沉沉的,好像胃里也有些灼热,云珂醒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不由得皱着眉头闷哼了一声。
“您可算是醒了。”岚心端着杯茶走过来,扶她起身喝了两口,笑道,“三少他亲自煮的解酒茶,您要是喝了还难受,就怪他去。”
她口中的三少说的就是顾斐然,云珂愣了下,再环顾四周。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缭绕在她周围,满眼皆是她不熟悉的景物,没了素云软帐,也没了绕室熏香,她才发现这并不是在自个儿府上。岚心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在丞相府呢,您先前喝醉了,哪敢带您回去。若是老爷瞧见了,怕是今晚都不许您入宫赴宴。”
原是在斐然哥哥这儿……云珂吐了吐舌头,探头瞅了瞅见外面天色尚早,方放下心来。可再低头嗅到身上一股酒味儿时,不由得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我也不能穿着这个赴宴去,爹爹一样能闻出来。”
“早替你准备好了。”顾斐然叩了两声门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件湖绿色的衣裳,“前两天本要拿去给你,正好有些事耽搁了。你一会儿试试合不合身,我想是应该合身的。”
云珂一阵惊喜,从床上跳下去接过衣裳来看,发现它竟是用的上好的云锦,上头还绣了银色的团花,束腰宽袖,长长的流袖拖到地上,十分好看。她一边抖开了往身上比画着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做的,你特意找人做给我的?”
顾斐然浅笑着摇了摇头,沉默了会儿才说:“是四皇子。”
云珂一怔,随即嘴角慢慢地往上微微一扬,反应过来时心里喜悦得像要开出花儿来。早些时候四哥哥曾说要给她设计件好看的衣裳,她还以为是他哄她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知道了是谁设计的,再看手中的衣裳时就不由得换了种眼光,云珂嘴角大大地上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之情让顾斐然觉得有些扎眼。
“真好看……这是我看过最好看的衣裳了!”
“你喜欢就好。”顾斐然低了低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黯然,抬头时却又云淡风轻,“快换上吧,我和我爹要先入宫去,但有马车在门口等你,你抓紧些,别误了时辰。”
云珂笑着应好,已经整颗心都沉浸在眼前的衣服上了。她总是这样,在遭遇到所有有关慕容熵的事情时,她的眼里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另外一个人,包括那个从小到大就围着她转的顾斐然。
其实后来云珂再回想,就真的觉得自己很傻。她一直以为轰轰烈烈的爱比什么都重要,那些令人澎湃的眼神和话语,无论在心中回味多少遍都让她热情难却。可是她却忘了爱流淌到最后,全都会经不起时间的磨炼和摧残,全都会输给冰冷残酷的现实。
待一切准备好入宫时已是不早了,走到御宴的地方,云珂就看到除了皇上之外,其他官员基本都已来了。
今日这御宴是为了犒赏顾斐然他爹——当朝丞相大人顾孟启,因他一生为国,皇上还特意加封其为一等公,并恩赐满朝三品以上官员携家眷赴宴恭贺。
等坐定了,云珂向前头看去,只见最前排右手边坐的是顾丞相和顾斐然,左手边是太子慕容烁和三皇子慕容焙,却独独不见她四哥哥慕容熵的身影,不由得有些失望。回身唤来不远处伺候着的宫婢,她低声问道:“四皇子呢?”
宫婢摇头:“奴婢不知,似是告病了。”
云珂蹙蹙眉,挥手让她回去,脑门儿上就被敲了个栗暴。礼部尚书云政鸿皱眉看着她,低声喝道:“还有没有规矩了,这么晚才到。”
云珂扁扁嘴,正待反驳,就听见太监的通传声响起,是皇上来了。她也就只当未听见爹爹的唠叨,随群臣一起站起来,齐齐跪下行礼。
皇帝信步走至御座,方让大伙平身:“今日赐宴,朕本不想来打扰了诸位的兴致,奈何焰火声响彻宫殿,朕在后宫里头待得心痒痒,这才来了。”
顾孟启忙道:“大伙儿都在等着您呢,您若不来,我们这御宴岂不是食之无味。”云珂听着挑挑眉,佩服顾丞相他深谙皇上的心思。
果然,皇帝听毕大笑,举杯与群臣碰杯,心情大好的样子。云珂陪着喝了两杯,但看不见慕容熵,一颗心总是七上八下的没个着落,也再没什么心思吃喝玩乐了。
待酒席过半,她趁爹爹不注意,忙瞅准了机会悄悄离了席。四哥哥不在不打紧,反正她也可以去他的宫里寻他。
绕过灯火辉煌的御宴之地,云珂不想引人注目,就挑着小道走。皇宫里头虽说是禁卫森严,可是那小道上黑漆漆的一片,周围绰绰的槐柳被忽明忽暗的宫灯映射出斑驳的黑影,摇曳缥缈,时近时远,令人分不清虚实,再加上宫中鬼怪传说甚多,她也不禁加快了步子,心里有些发毛。
穿过两三道回廊,便到了一条长长的夹道口,月色恰巧被乌云掩盖,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一片墨黑之中。云珂拍拍胸口,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儿继续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路,她就忽然感到拦腰被人一抱,旋即飞身上了宫墙。心头猛地一跳,她险些就要惊呼出声,但是熟悉的气味瞬间袭来,她怔了怔,顿时转惊为笑——是慕容熵。
慕容熵拦腰抱着她跃过几道宫墙,稳稳当当地落在一座宫殿顶上,这才轻轻放开她。云珂忙转身看向他,那从乌云中逃出的月色柔和而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眼眸之中似有点点星光,嘴角微漾,风华正茂。
再细闻,还有浅浅的酒香随着微风拂过而传来,云珂娇嗔而笑:“你没生病,你还饮了酒!”
慕容熵只是略一点头,拉着她在屋檐上坐下。
云珂不解道:“那为何今日要告病?皇上赐宴,你不去,好吗?”
慕容熵未作回答,云珂忍不住又唧唧喳喳一阵,直到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方停了下来。慕容熵向前方努了努嘴,示意她看。云珂吐吐舌头望去,却不由得惊呆了。
放眼望去,整座皇城皆在他们底下,淡淡雾气萦绕其间,竟如仙境般梦幻。远处,是举办御宴的承泰殿,华灯闪耀,绚烂夺目;再远些,是御花园,夜幕之下盏盏宫灯如走马花般变幻,色彩斑斓;而再再远些,浮华交替,似梦似真,仿佛只要用力些就能望尽整座长乐城,或许坐拥天下也不过如此。
此时偶尔几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墨黑的夜空突然点缀出耀眼的璀璨,赤橙黄绿交相辉映。虽然转瞬即逝,可是却美得叫人惊叹。云珂倒吸了口气,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说不出话来。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明白了从古到今为什么这么多人争夺那张龙椅,那种拥有一切的感觉,谁人能不心动。
“喜欢吗?”慕容熵终于开了口,眼睛微眯,似是十分惬意。
云珂点了点头,笑着看他:“我还从未坐在皇宫的屋顶上,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大概会罚我去跪祠堂。”
“他不会的。”慕容熵看向她的眼睛,半边脸被挡在阴影里,明明灭灭间看起来竟无瑕得不像个真人,“云大人一向疼爱你,顶多说你两句。”
云珂看着他,却仿佛魔障般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那月光里的半边脸上,耳际有一块轻微的淤青。
“怎么受的伤?”
“不打紧。”慕容熵捉住她的手,轻柔地合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