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倪清词的生活发生了两个重大变化。其中一个是她升入南中了,并且歪打正着正好进了高一一班,年级上的两个火箭班之一。其二是她们搬家了,因为市里规划的高速公路要贴着妈妈开的小建材厂门前过去,妈妈经人介绍在另一个镇上重新租了个厂子,顺理成章,她们也把家搬到了那里。
距离父亲去世已经有十一年。最初几年,老家的房子用来抵债了,倪清词跟妈妈一直住在厂房里,直到前两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转,妈妈才在厂房旁边修了栋平房,母女俩搬了进去,这才有了像样的家。
再次搬家后,倪清词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甚至还有一张小书桌,书桌的角落摆着妈妈为她特意买的台灯,夜幕降临时,打开台灯,她会觉得格外温馨。
只不过南中要求所有的学生必须住校,到了周五下午才能出校门,所以她只有每个周末才能躺在她专属的床上,平时都是妈妈一个人在家。
虽然初三时曾经住过校,但当时相对自由,现在每周只能回家一次了,倪清词很怕妈妈一个人在家会觉得孤单。
快开学那段日子,她时常梦见四岁那年的场景。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遗体还躺在堂屋里,家里就冲进一帮凶神恶煞的男人。倪清词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看着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被她称为伯父的男人,口口声声指责妈妈是个克夫的扫把星,口水四溅地指着倪清词说她是女孩,没有继承权,继而开始讨论怎么分遗产。
妈妈没有一点说话的机会,而是被二伯父揪着头发跪在爷爷面前,爷爷坐在大圈椅上,振振有词地教训妈妈生不出儿子。其余几个伯父讨论得很激烈,但对于怎么分配爸爸的遗产还是没个结果,大伯父见旁边搭着爸爸生前穿的皮衣,一把抓过来抱在怀里:“皮衣归我。”
其他几个伯父也按捺不住了,纷纷开始抢占自己认为贵重的东西,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父亲的衣服、皮鞋,但凡他们觉得能值点钱的,都不放过。
倪清词冲上去拦住他们,跳起来抓住他们的衣摆,却被他们一把推开,重重摔在地上。妈妈将她护在怀里,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
最后,屋子里被扫荡一空,他们终于离开了,妈妈搂着倪清词,在冰冷的堂屋里坐了一夜,眼里早已经没有了眼泪。
第二天妈妈就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长发。她说,这辈子再也不会留长发,再也不会给人抓扯她头发的机会。
而倪清词,自此也一直短发示人。
就在那一天,她懂得了什么叫痛、什么叫恨、什么叫残忍。她发誓,她一定要向全世界的人证明,她这个女孩绝对不比男孩子差,她发誓,她一定要变得强大,保护妈妈,再也不会让人伤害她。
年少时候,也许我们都有过这样的雄心壮志,都以为自己是不平凡的,是一定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的。直到我们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天长大,最后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普通人,很多时候面对世事的残酷,我们无能为力。
只是,身处这个艰难的世界,即使改变不了太多,却也不要忘记做最好的自己。也许我们做不到自己期待的那般强大,却一定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守护自己所爱的人。
而倪清词所能做的,就是把事事都努力做到最好,让自己成为妈妈的骄傲。
跨入南中那天,倪清词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好在身边还有杜满儿陪着。杜满儿的分不够进火箭班,但她家里为她交了些钱,把她跟倪清词分到了同一个班。
她俩手拉着手走进陌生的教室,随便选了两个角落的位子坐下。老师还没来,教室里的人唧唧喳喳的,大多数人都很兴奋。
“嗨,倪清词!”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倪清词转头,看见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和一口大白牙。
“许晨光?”倪清词有些意外。
“是啊,没想到真给晓果说中了,我们真分到一个班了啊!”
杜满儿疑惑地看着他:“清词,这谁啊?”
“我叫许晨光,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多多关照。”他笑得很热情。
挑座位的时候,许晨光选择了倪清词后排靠右的位子,课间偶尔开开玩笑聊聊顾晓果,两个人很快熟悉起来。
第一个周末到了,在学校关了一周的学生都像放风的犯人一样激动地冲出了校门,倪清词跟杜满儿的家不在同一个方向,所以各自坐上了不同的车。
车上人很多,早已经没有座位,倪清词紧紧攥着拉环,额头上已经布满汗珠—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一直晕车。
“倪清词?”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响起,她在密密麻麻的脑袋中搜寻,看见最后一排有人冲她挥手,竟然是许晨光。
“过这边来。”他招呼她。
人太多了,她随着拉环颠来颠去,闻着人群里浓重的汗酸味,再加上司机一个急刹车,就快忍不住了。
她艰难地一边说抱歉借过一边挤到了最后一排,他看她脸色苍白,赶紧拉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又好言好语央求窗户边的人跟她换了座位。她把头凑到窗口,凉爽的风吹进来,这才觉得心里好受些。
恢复一点精神之后,她问:“你也坐这趟车?”
“嗯,我家在武穆镇,这趟车到终点之后我要转一趟车。”他关心地问,“你晕车?”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点头。
“以后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坐车回家啊,这样你万一又晕车了也不至于一个人没人管。”他很真诚地说。
倪清词真想哭着对他说,呜呜呜呜,你怎么这么善良啊,你一定会有大好前途的,因为你是个好人!她在脑袋里幻想出这个画面,自己先乐了。
“哇,跟我一起坐车回家有这么开心吗,还偷笑。”他也乐了。
旁边有几个穿校服的女生听见许晨光的话都侧目看他,他故作镇定地看窗外,脸却悄悄红了。
倪清词觉得,现在这么可爱的男孩子真是少见了。
人跟人之间果然要讲气场,有些人不管你跟他相处多久都最多是泛泛之交,但有些人只需要第一眼或是几天的相处,就能走进你的内心。杜满儿之于倪清词是这样,现在许晨光之于她,也是这样。
上高中没几天,倪清词就察觉到班上一个细微的特点,也许这也是好学生共有的特点,虚伪。很多人都藏着掖着装低调,老爱说自己什么都不懂,一到回答问题或是考试时,一个个跟狼似的拼命俯冲,考了下来还都抱怨自己没信心考得不好。
好在许晨光不是这种人。她刚认识他就知道他的目标,复旦大学。他说,我是一定要考复旦,去上海的,专业我都想好了,广告,将来我开个广告公司,你要是愿意的话就来上班。
倪清词喜欢这种简单直接、目标明确的人。她笑嘻嘻地说,到时候创意总监的位置给我留着。
相比他的自信,她自己倒是显得有些窝囊。
在她们那个镇上初中,她算是优秀,但现在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手如云,她一下子跌入普通人的行列。连续几次小考失利之后,她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杜满儿倒是对成绩很淡定,她说,着什么急啊,还有三年呢,我怎么也追得起来啊,实在不行叫我家老头子破点财,到时候你上哪所大学,我还跟着你。
就怕我到时候啥大学都上不了。倪清词愁苦地说。虽然大家都明白,进了这个火箭班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校门,但对她来说,她必须考一个好大学,必须为自己获得一定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做好铺垫,只有她成功了,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不然,还不如别浪费那份学费钱,趁早学个技术早点挣钱算了。
其实她也有她的梦想城市和学校,她想去北外。她曾经一脸花痴地对杜满儿说,我总觉得北京很浪漫,是个天空会下沙的城市。
杜满儿翻了个白眼,沙尘暴就沙尘暴吧,干吗说得那么唯美。
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普及,学校也严格规定学生不准带手机到校,写信这种交流方式也还没被遗忘,杜满儿每周都跟叶信通信,顾晓果也跟倪清词保持联系,有一次她寄来的信里还有个小信封,上面写着:转许晨光。
倪清词把小信封给许晨光,还不忘开玩笑:“果果可真节约邮费。”
许晨光一反常态,没跟她开玩笑,而是紧张地接过那封信,迫不及待地拆开。倪清词很好奇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让他这么紧张。她知道他跟果果一直有保持书信联络,这次为什么会把给他的信放到她的信封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单独寄给他呢?
许晨光飞快地看完信,小心折起来,夹在一本厚笔记本里。倪清词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什么东西这么神秘?给我瞄两眼呗。”
他不自然地看着她:“隐私。”
“别呀,什么隐私不隐私的,咱俩谁跟谁,再说我跟果果的关系你也知道,没什么我不能看的吧。”她还是一副赖皮的样子。
“真不能给你看。”他的语气甚至有些生硬了。
“小气鬼,要是我先拆开看了再给你你也不知道呀,哼。”她装出生气的样子。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算什么?三岁小孩撒娇吗?难怪老考不好,看你那精力也不像读书的样子。”他硬邦邦地说。
倪清词脸色一下子变了,什么也没说,安静地转头,翻开英语书记单词。
她觉得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让她突然透心凉。平时很亲切的单词此刻都变得很陌生,她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倪清词啊倪清词,你做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不过跟他多聊了几次天而已,不过一起坐过几次车而已,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人家跟青梅竹马写个信,有你什么事啊,你瞎搅和什么?人家是进校成绩的第一名,你是进校成绩第三十七名,人家是每个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你是中不溜儿最不起眼的那一种,你整天瞎嚷嚷什么啊?还气场呢,气不死你算你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