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没注意到,浓密的树荫下,郑懿真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这一切。她觉得这件事好玩极了,沈休休欲哭无泪的神情更让她乐不可支。她无声地笑起来,珍珠耳坠随着她的笑轻轻摇晃,恍如潋滟。
翎德殿里,梁帝萧詧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榻上,两眼盯着垂头躬立的儿子。虽是丧失了原来的戾气,但他的唇仍紧紧地抿着,深邃的眼中依然透着桀骜不驯。
梁帝突然大恸。
月光透过垂帘,被拉扯得斑驳迷离。烛火微微摇动,月亮变得模糊,一滴极弱的泪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尘世间,什么都没有。
这个孩子出生时,西梁正处于一元复始、万物更新之际。穆氏集权过重,觊觎储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诞生,给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澜,也使他郁郁寡欢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愿江山牢固如岿岿穹崇,随即下旨,给孩子赐名为萧岿。
穆皇后几次要求册封萧韶为太子,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搁下了,他在等待萧岿长大成人。无数次,他为这个儿子骄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个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语了。谁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戆直,这回道理又在萧韶那边……他苦心为岿儿铺设的龙位啊!
想到这里,像是有什么阻塞了他胸口的脉络,拢散到腹腔处隐隐作痛,他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手却颤抖着指向萧岿。有宫人慌忙端了药碗上来。
萧岿急忙跪坐在父皇身边。他深爱着他的父亲,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看见父皇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闭的时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隐隐的痛悔在流动,他轻拍着父皇的脊背,那里嶙峋突出,看来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萧岿将镶金边的药碗递上,碗沿对着他的口。四周寂静,宫人们垂首恭立,无声地面对着这对父子。
喝完了药,梁帝握住萧岿的手,望着他年轻的面庞,轻叹道:“不知道父皇还能守着你多长时间?”眼泪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萧岿心中难耐酸楚。
“岿儿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为了一个女子,兄弟间大动干戈,父皇实是没有想到啊!”
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梁帝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语重心长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礼了。冠礼之事父皇亲定,终身大事却并非父皇安排,由你来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礼之后,再办个隆重的结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宫让你早早入住,父皇这般大肆铺排,实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于昭示朝野:后梁社稷后续有人!不是大皇子萧韶,更不是别人,而是萧岿。岿儿,你才是后梁皇朝真正的储君。你明白吗?”
“孩儿做错了。”萧岿顿时羞愧难当,他紧紧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脸埋进明黄色的衣袖里,“孩儿有愧立嫡承统,让父皇失望,请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可乖戾之气太重。自古帝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失之于安逸,持盈守成难啊!何况我朝久受北周控制,父皇身后诸子若无雄强之才,父皇终生之憾哪!”
“父皇!”萧岿不禁扑地拜倒,哽咽一声。
“起来起来。”梁帝抱住萧岿,轻抚儿子的头发,“父皇身患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归去。所以,你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件事:一是笼络强臣辅佐,二是须在其中挑一个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应明白。”
“父皇明彻。”萧岿低头回道。
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强臣之下,沈不遇的干女儿、郑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选。当然,现在离明年大婚尚早,人选多多益善!到时你若娶了她们,也省得外人说三道四。”
萧岿静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阴影,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此,梁帝的脸上显出喜悦,虚黄的面色泛起一道红光,感慨道:“父皇也就这几句明彻之言,就怕后梁不强反弱,早早衰微啊!岿儿明白就好,父皇心宽。”
良久默然中,父子俩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湿漉漉的。更深漏尽,明月悄然东隐,又闻得夜风沙沙。萧岿终于站了起来,拜别父皇,便转身大踏步去了。
“老爷,休休这一闹,是凶还是吉?”
宰相府内,柳茹兰一脸担忧地问。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晒太阳。阳光正好,带着温温的暖,映着花木疏影。此时他的心境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会就当众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机宜,连穆皇后都不敢再有异议。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负的人,什么时候这等唯唯谦逊过?去年他把休休赶出行宫,今日见了她竟做冲动之事,说明他对休休是有几分在意的。唉,幸亏没让休休回老家!”
柳茹兰心下释然,笑了笑,又道:“老爷方才说,浣邑侯大人亲口告诉你,他已经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这岂不乱了?”
“四皇子出现得正合时宜,郑渭倒帮了大忙。三皇子需要一个劲敌,这样才能激起他的斗志。由着他们去。明年选皇子妃,非休休莫属。”沈不遇自信满满地说。
夫妻间还在说话,却见曲折廊道出现两个人影,一蹦一跳的,隐约还听见欢笑声。走得近些,方见是儿子欣杨和休休院子里的丫鬟燕喜。沈不遇嘴角挂起的笑意旋即敛去,沉声对柳茹兰道:“试期在即,还是这般荒废,你做娘的多管教才是。”
柳茹兰赔笑道:“欣杨早就闭门不出了,也就去休休院里钻钻。”
沈欣杨和燕喜说笑着,蓦然发现老爷和夫人正在院外,机灵的欣杨钻进月洞门从一处跑了,燕喜慌乱止步,脸上腾起了红晕。
“给老爷、二夫人请安。”燕喜施了礼。
沈不遇不满道:“怎么慌慌张张的?燕喜,我来问你,这几日小姐如何?”
“小姐外表看起来倒平静,就爱在池边发呆。奴婢劝她出外顺顺心,元宵那日倒出去走了一趟,后来又不想出去了。老爷、夫人,这样下去,小姐会闷出病来的。”
沈不遇与柳茹兰对望了一眼,柳茹兰道:“你当丫鬟的该懂事些,小姐有何吃不香睡不着的,你即刻前来禀告。元宵那日出去,我看她回来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燕喜突然想起储天际,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摇头否认了。
院子里的人对休休颓唐的近况一筹莫展,这时候,廊道一带又有人匆匆而来,原来是守门的护卫。护卫禀道:“老爷、二夫人,太仆卿大人的小姐在门外,说是找我家小姐叙叙旧。”
“郑德的女儿?”沈不遇恍然,若有所思道,“想当年皇上宴请郑渭,那郑懿真就在宴席上。年纪小嘴巴倒甜,哄得皇上差点想当场君臣联姻。一晃十年也长得如花似玉,也算是三皇子妃的最佳人选,郑德眼巴巴等着选妃这一天呢。可惜,这孩子难免骄矜了点,目中无人。我粗粗领教过,不合三殿下心意。”
柳茹兰宽容地笑了:“合三殿下心意的能有几个?看这些姑娘的造化了。休休在江陵难免寂寞,有个年龄相仿的跟她说说话、做做伴也是好事。再说,老爷和郑大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
沈不遇颔首,吩咐护卫:“既然客人来了,就去请小姐出门迎客。”
“好精致的院子!”
休休的萏辛院里,郑懿真环顾四周,嘴里啧啧称道。
从厢房到耳房,看遍了整个院子,懿真是一个劲地赞叹:“这房子真漂亮!好多官宦人家都没有这么漂亮的房子。”
休休正亲自端了一杯茶过来,闻言不及细思量,只是微笑道:“这个院子以前是蓉妃娘娘住过的,相爷觉得安静,就安排我住了。”
“是有意安排的吧?”
休休并不在意地一笑。她以为懿真惦念她,特意来看她,心里喜滋滋的,待懿真观赏得差不多,才拉她进内屋说话。
懿真坐定,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内屋干净无尘,床畔镂空的熏香炉里叠烟熏散,飘飘袅袅。一层浅色黄晕,徘徊在休休身上,云鬟半垂,映着冰肌玉骨,直似一树梨花。懿真见此,无端端又起了酸意。
“元宵夜出了点儿事,我可是在场的。后来听我爹说,三皇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我想也是。”她盯着休休,故作不经意地问。
休休便急了,解释道:“别人的话别相信,若是真的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也知道,在偌大的江陵,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我也没几个好朋友,你算一个。”懿真心里有了底,放松了些,拉起休休的手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三皇子心高气傲,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的,喜欢捉弄人。你要是相信他的话,你就惨了。”
休休闻言,苦涩地牵了牵嘴角。
懿真又跑去看休休的书桌,桌上摆着翠砚两方,自绘梅花图一幅,看上面仿簪花体倒有些秀骨,便沾了笔墨在上面轻轻点缀了几下。休休见了,不觉赞叹道:“瞧我画得死气败样的,经你妙手,倒似活了一般。”
“我三岁就开始弹琴吟诗作画,这是姑娘家必修的功课,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家。”懿真颇为自得,神情自然而然显出倨傲来,“你呢,怕是连上学都不曾吧?”
“是啊,别人教了我一些,只是皮毛而已。”休休自愧不如,也就老实回答。
懿真爽快道:“那就让我家灏哥哥教你吧。这半年,他就在江陵,空闲得很。有空我约你出去。”
这一趟收获颇丰,既掂量出这个沈休休的分量有几两,究竟有没有跟自己抢萧岿,又可以帮萧灏做个顺水人情,省得这个灏哥哥整天磨她。
懿真心里自然满意,便坐不住想走。休休一直送到府门口,目送懿真的马车离去。
“这个懿真小姐,分明是示威来的。”燕喜嘀咕道。
休休嗔怒道:“你别乱说,人家分明是来看我的。有什么好示威的?我本来就不如人家。”
燕喜提醒休休:“你想想,她一来就说老爷安排你住在这里,是因为想让你嫁给三皇子。然后不断打击你,告诉你别痴心妄想,她才是最适合当三皇子妃的。”
休休听了,惆怅地站立,薄薄的水雾浮上双眸。
“懿真小姐说得对。相府的用意我知道,我也不会痴心妄想……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可不知道去哪儿。”
“小姐,是燕喜多嘴。老爷怪罪下来,燕喜小命就保不住了。”燕喜急了,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你别多思多想,就在相府待着吧。”
休休的手抚上燕喜的发鬓,轻柔地抚摸,燕喜不觉笑了。两人携手进了府门,穿过影壁,穿花拂柳直向萏辛院去。
忽地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两人抬头,恰在此时微风起,将一大片郁葱的常青藤吹出缝隙。只见大夫人黎萍华携了两名贴身丫鬟正朝这边走来,两人顿然无措,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首。
笑声停了,黎萍华的目光,带着凌厉之气凝固在休休的脸上。
这是她与大夫人之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休休有些畏惧,赶紧施礼问安。黎萍华眉目冷峭,缓缓开口:“休休小姐在府里过得挺自在。”
旁边的丫鬟插话道:“我们家两位真小姐也没这么自在过。老爷还把萏辛院赏她住,大夫人待她这么客气,也没见她谢恩过。”
另一位冷笑说:“她还做着皇子妃的梦呢,说不定要我们朝她谢恩呢!”
“人家是贵客,是蓉妃娘娘特意关照的,你们少说几句。”黎萍华这才打断丫鬟尖刻的话语,语调疲乏地说道,“别惹贵客不高兴,告到老爷那儿去,我这个大夫人的位置都保不住。”
好似一条钢鞭抽打全身,休休倒吸了口冷气,微微低垂着头不动。但觉一股寒风从身侧吹过,伴随一阵环佩之声,大夫人一行与她擦身而过。休休耳畔还回荡着她们讥诮挖苦的说话声。
“父亲是罪人,母亲是贱人,她还有脸待在相府?”
“赶又不能赶,脸皮真厚。”
休休一阵眩晕,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姐,别去理会。她们仗着大夫人强势,专门欺负人。”燕喜气得差点哭起来。
休休只顾迷迷茫茫地走,恍如踩在云雾里。她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夜蓥池的水貌融融泄泄,水面上碎金的阳光洒进眼里,迷得她深深闭上了眼。
一个念头触动心扉。
“这里住不得了……”她暗暗想道。
西毗皇宫的听松院,远离都城喧嚣,地处僻静。那里风景雅致,人迹稀少,原是皇后父亲定国公的私塾。定国公死后,他的旧部尚书令嵇明佑将其辟为己用,修建成一座寓舍。碰上科考之年,经各地方长官举荐,那些寒门出生却又文修武备的英才贡生,纷纷投靠在此寄宿。
储天际就住在这里。
他的老师与孟俣县知洲交情甚深,遂由知洲提举至都转盐运使司。他运气也是不错,一路举荐,道道通顺,打点银子也不多,最后拜在嵇明佑的门下。那嵇明佑看他文思敏捷,风采翩翩,实乃不可多得之才,暗自喜欢,打算待会考后留作他用。不过这是后话。
天际是正月十四抵达江陵的,翌日一早,便随几名贡生前去拜访嵇明佑。那天刚巧大皇子萧韶也至嵇府,萧韶一向厚实爽快,回来时顺路带了天际等人,这就是休休在街上看到天际的原因。
会试在二月初九便要举行,时间紧迫,天际自不敢懈怠,天天加紧复习。他中途曾寻到宰相府门口,看到庄重森严的门牌,外有家丁侍卫把守,踟蹰了一会儿,无奈回去了。
还有一个缘故,离家之前,母亲坚决不允许他去见休休。
母亲的语气很严厉,不容置疑争辩。
“这是命啊,休休不是你的。”她望着她的儿子,神色黯然无奈,“听娘说,别去找休休,这会害了你!四宝,娘就你一个儿子。”
天际是个孝子,自然母亲的话听得进去。可是在听松院待了几日,终是相思之苦难熬,一早便赶到宰相府外张望。
那天他看见门口的侍卫年纪稍大,眉目慈善,便走过去施礼:“这位大爷,恕小的冒昧打扰,想向您打听府里的一个人。”
那门卫看天际眉清目秀的,闲着无聊,便打趣道:“是个女人吧?青梅竹马?私定终身?”
天际一时尴尬。他是个聪明人,此时断不能将休休的名字报出来,不然有可能断了后路。他脑子飞转,突然冒出一个人来,于是施礼道:“我从南方来,府里的丫鬟燕喜是我好友的亲戚,这会儿赶上我赴都城赶考,他托在下捎几句话给她,一会儿就好。”
燕喜出现在孟俣县的时候,天际在弄堂里碰见过她,听到有人唤过她的名字。她是奉命接休休去江陵的,此时想必也在宰相府内。如果见到她,再通过她牵线搭桥,与休休见面便容易了。
那门卫也是热心肠,让他稍等,便派人传话进去。
燕喜闻讯自是纳闷,笑道:“我哪来的南方亲戚?”
传话的小厮便打趣说:“一定是那人看上燕喜姐姐了,借故这么说。姐姐若是不中意,小的这就打发他走。只可惜了人家一番好意,那人长得还挺俊朗。”
休休倒听得有心,怔想:莫非是天际哥?她在这里天天等他,他真的找来了吗?她急忙叫住了小厮,跟燕喜耳语几句。燕喜连连点头,差小厮道:“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燕喜小跑着,还没到门口,就见外面清朗朗的一个人,果真是天际。
天际一见燕喜出现,便作了个揖。燕喜机灵,当着门卫的面自是客套寒暄一番,天际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边说话。
“我说储天际,你胆子也忒大了点儿,这里不是孟俣县。”燕喜压低声音,偷眼看门卫不注意,又道,“我是伺候小姐的,有什么话要带快点说。”
天际塞了个纸团给燕喜,燕喜急忙塞进衣袖里。天际便说道:“话就在纸上。我和休休自小长大,感情笃深,只求见个面说说话,万望燕喜姑娘成全。”
说完与燕喜揖礼作别,天际匆匆离去。
燕喜进得院中,将纸团呈交给小姐。休休打开,见上面寥寥几个字:西街听松院外,碧波亭。
一见是天际的笔迹,休休便开始手忙脚乱起来。草草梳扮一番,披了风袍,对燕喜说:“快点,我们这就出门去。”
燕喜本应该询问几句,小姐这种久违的精气神儿一上来,不知为何,燕喜也被那种喜悦感染,一时之间竟什么都不问,随休休匆匆出府去了。
走了个把时辰,她们来到西街。此时已至月末,一丛丛的绿意在乍暖还寒中悄悄探头,万物复苏,听松院外苍松翠柏,一派郁葱。碧波亭外,立着天际高大挺拔的身影。几个孩子正嬉戏着从他身边跑过,无忧的笑声扑面而来。
休休不期然间想到,小时候,她和天际跑在通往家里的弄堂,也是这样天真无忧的心情。休休不由得欢快地跑过去,高叫了一声:“天际哥!”
天际闻声转过头,迎向休休,顺势拉住了休休的手。
“一晃半年,可想死我了。”
他拉着休休转至亭下,睁着晶亮的眼睛打量着她。此时的休休身着浅绿色撒花褶皱襦裙,松松的发髻被一只翡翠蝴蝶簪轻轻绾就,肤如凝脂,楚楚动人。她调皮地一个旋转,歪着头问:“怎么样,我变了吗?”
“脸色比以前差了,眉心有道淡淡的忧郁……”天际一本正经地问,“你……过得不好吗?”
才短短的两句话,便触及休休的心事。她收敛了笑意,鼻子一酸,眼里不知不觉有点潮湿。
“天际哥,这么晚你才来看我。”
天际偷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燕喜,见她抻着脖子不时地往这边张望,便道:“怎么啦?是这户人家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他们待我很好。只是我住不惯,总是想着离开。”休休解释道。
“那容易,你跟他们说你要回家,看他们敢不敢阻拦你。”
休休想起死去的父亲,胸口梗塞着一股莫名的辛辣,只是摇了摇头。
天际瞧着休休一番落寞相,心想她一定受了委屈,便自然而然替她难过起来:“也是,你娘收了他们家很多银子,她已经把你卖了。可你既不愿住在这里,又不想回家,能去哪儿?”
“你带我走吧,随便找个地方住。”休休自然把天际当做亲人,摇晃着他的衣袖,催他想个万全之策。
天际粗粗盘算,这段时间他会很忙,初九、十二、十五便是礼闱,到了三月初一才是殿试,然后等待放榜,这样一来一去少说要一个多月。向休休一说明,休休却是离意心切,缠着他现在就将她接走。
“听松院里都是嵇大人安排下的贡生,岂能容纳单身女眷进来?这样,我身上银子尚余,不如在附近给你找个住处,等我完成考试咱们一起回家。”
天际此番一门心思替休休着想,临走时母亲叮嘱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休休听罢,一颗空落落的心方稳了下来。两人暗中商定,约好两天后在此碰面。
休休回去后,依然保持沉默,却没了先前颓废的模样。燕喜看在眼里,不知道小姐和那个储天际究竟说了些什么,心里隐隐有了不安。
两天后一早,红日照窗,休休已经起来,将随身衣物裹成小包袱,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屋。
外面的燕喜睡得香,休休眼里充满了不舍,心里道:燕喜对不住,我怕你伤心,所以不敢告诉你。只是我心意已决,一定要离开这里。等将来我安顿好了,再来看你。随即转身,悄悄然开门出去。
燕喜这两天睡眠浅,迷迷糊糊感觉眼前有个灰色的影子飘浮着,她蓦地睁开眼,连鞋都来不及穿好,便进了内屋细看。见里面寂静无人,她刹那便已明白。
“小姐!”她大叫一声,慌乱地冲出了院子。
休休已经到了夜蓥池,听到后面的呼喊声,转头见是燕喜追过来了,脚步不觉加快了些。燕喜拼命地跑着,在影壁前拦住了休休。
“小姐,你不能走!燕喜哪里做错了,你尽管说!”燕喜急得哭了。
休休道:“燕喜你没做错事,是我不想待在这里。等我离开后,你告诉二夫人一声。”
“你若是离开,好歹自己告诉老爷夫人去。这样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好,燕喜我也会遭夫人斥责。小姐,你千万不要走!”
“我是怕老爷夫人不让,才偷偷地走。燕喜,别阻拦我了,我不是沈府的什么人,荣华富贵我也不要,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小姐……”燕喜说服不了休休,不觉大哭起来。
早有人跑去禀告老爷。沈不遇披衣起床,匆匆而来。
他命令福叔道:“吩咐下去,严守大门,未经我允许,不准小姐出门半步!”随后,指着休休主仆二人,眼里布满阴鸷,“给我回去!”
不久,休休被带进柳茹兰院子里。大夫人黎萍华也闻讯赶来,几人都盯着休休,空气里充满了紧张。
黎萍华先开口道:“老爷,咱们家多少人想高攀还攀不来呢!她真当自己在孟俣县,可以随随便便进出,哪有这等规矩?既然不想当相府千金,那就随她的意。”
沈不遇惊怒交加,死盯着休休,眼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柳茹兰见状,解释道:“休休父亲过世,跟她母亲势必受苦。她都十六岁了,孟俣县哪有婚配的好人家?再说,承蒙蓉妃娘娘特意关照,若是让她走,岂不辜负了蓉妃娘娘?”
黎萍华冷笑:“蓉妃娘娘只是借口吧?三皇子选妃在即,你想攀的是这门皇亲,别以为我不知道,傻子都看得出来。”
“妇人之见,休得多说!”沈不遇打断了黎萍华说话,沉声道,“君臣联姻,为的是整个沈家!当今之势,穆氏当道图谋不轨,我受皇上托付岂能束手被缚?一旦与蓉妃娘娘、三皇子这根线切断了,我沈家便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在风雨之中。我垮了,全家都要垮!”
两位夫人脸色一变,不再作声。
沈不遇这番话惊得休休一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她已经明白沈不遇收留她的用意,她不过是沈不遇在朝局落下的一枚棋子。退?绝无可退。
绝望之下,她索性咬牙道:“你即使把我关起来,我也不会从命的!”
“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