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长?”
单喜喜打了个响指:“宾果,前面不带‘副’的。”
魔术师登场,扑棱扑棱地一只接一只地往外放鸽子。我鼻腔里像是有海水淹过来,腥咸腥咸的,用力一吸,又化作鸽子屎的味道。
“走吧,或喜新厌旧,或父母包办,或趋炎附势,对我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Game over。”我从邻桌抽了张纸巾,将大红的口红抹掉。
哪知单喜喜更甚,索性从邻桌抽了张椅子过来:“站上去。好戏才开始呢。”
不等我和她大眼瞪小眼,台上的魔术师换了个把戏,手里捏着两沓毛爷爷没完没了地显摆,然后一股脑儿塞进了嘴里。
“你该不会是等着他变出五百万来,分上一杯羹吧?”
单喜喜嘴角一勾:“金钱诚可贵,真相价更高。”
果然循规蹈矩,魔术师开始从帽子里、衣兜里、裤兜里往外扯钞票,然后大把地扔向人群。可是……钞票并非红彤彤的毛爷爷,卡片似的,而接到“钞票”的来宾,也失去了仪态万千,翻阅继而窃窃私语。气氛越来越教人摸不着头脑,只有魔术师站好最后一班岗,扔出了最后一捧,这才谢幕退场。
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前排,从地上拾了卡片,交头接耳。单喜喜率先站上椅子,又拉了我上去,用下巴指了指不明所以的团团转的滑稽的孔李两家:“真相就是,孔大翻译的文凭纯属捏造,所以他建立在文凭之上的工作、荣誉、成就,根本就是空中楼阁。毕心沁,他从来就没资格看不起你,他没资格看不起任何人,丫就是一骗子。”
我险些一头栽下椅子,幸好还有单喜喜扶持。我紧紧扒住她的肩膀:“单喜喜,你这仗义的侠女之举我感激不尽,可不带血口喷人的啊。”
单喜喜对着越来越沸腾的人群吹了一声口哨:“公道自在人心。哼,也不过是群热爱落井下石的衣冠小人。”
所有人都融化了似的,只有孔昊还有棱有角。他手中也有了一张充满魔法的“真相”,红色和青色在他的面孔上交替,高大的身躯抖得像地动山摇。他弓着背四下寻求帮助,可想帮他的人也个个自身难保。我也想帮他来着,销毁铺天盖地的真相,或者给他开道让他逃出生天,可单喜喜死命钳着我和我共襄盛举:“Yes!完全是我预期的效果。”
这时孔昊看见了我,纵然我和单喜喜凶煞般高高在上,可要在这突发的纷乱中看见谁,没些运气也是不行的。然后孔昊就恢复了挺拔,像是还在意我对他的看法似的。单喜喜还在滔滔不绝:“毕心沁,收买个这个级别的魔术师,也不是小数目呢,可是不用谢了,谁让金钱诚可贵,我们姐妹情深价更高呢。”
单喜喜的金钱“不”可贵,无疑是因为有着周森这样取之不尽的后盾。我又想到了周森,想到单喜喜因为他这样的后盾而挥金如土来颠倒我和孔昊的恩怨,便觉得造化弄人。
李真第一个站出来,母狮子似的护在孔昊身前,岿然不动:“流言止于智者。”她是孔昊的未婚妻了,保护孔昊的重担她从孔妈妈的肩头挑过。
至于孔妈妈,第一次失了礼教,捶胸顿足:“是谁干的?”
孔昊一直看着我,一丝怀疑的意思也没有,所以也没有一丝怪罪。孔妈妈目光如炬,更像装着两台微型电脑,分析着在场的每一张面孔。孔昊这次是胆大心细,对我一个英姿飒爽的摆手,意思是让我速速逃脱,原来他对我的毫不怀疑,是因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和单喜喜这两身儿奔丧的打扮,分明和砸场子脱不了干系。而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我,不枉费我们当年相爱漫长的一场。
单喜喜还在如痴如醉地起哄架秧子,我最后看了孔昊一眼,眼前突然起了雾,我跳下椅子,效仿单喜喜之前的招式,扯住她裙子的拉链:“下来。”
眼看孔妈妈要看向我们的方向,孔昊最后一搏,以他的高大完全阻挡住了孔妈妈的目光,保护着我和单喜喜全身而退。
我拖着单喜喜撞翻工作人员,旋出旋转门,蹚过草坪,然后急刹在喷泉前。我抱歉地指了指喷泉另一边的出口:“呵呵,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单喜喜惊魂未定:“万幸,这两点之间没有火坑啊。”
“喜爱美足会所”里堆满了沙子水泥,另外还进驻了一盏几千颗琥珀色水晶拼作的水晶吊灯,加上盛装的我和单喜喜,别有一番颓废的美。我抚摸着水晶吊坠,才微微晃神,单喜喜就拎来了啤酒,整整一打,叮叮咣咣的声势浩大。
“周森挑的。”单喜喜漫不经心地道。
我的手被吊坠的挂钩划了一下,起了一道白白的皮,艳羡地叫:“哇,单择出一颗来,镶在戒指上求婚都绰绰有余了吧?”
“别装了,毕心沁。”单喜喜豪放地落座沙子堆,砰一声,利落地用牙齿开了一瓶啤酒。
我倒是镇定,像是有了一种解脱的快感。我坐到单喜喜旁边,也拎出一瓶啤酒,张开牙齿几番较量,却失败了。单喜喜抢过,代我开了瓶,她一语双关:“有些事儿,你天生就做不来的。”
单喜喜几乎一饮而尽:“毕心沁,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没有之一,唯一的、最好的姐妹。咱俩可以盖一条被子,内衣可以随便穿,虽然Size不一样吧。你最了解我,我一撅屁股,你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我也最懂你,知道你丫表面上受气包似的,骨子里却是驴脾气。咱俩还有个共同之处,就是谁要敢动你我一根汗毛,另一个拼了命也会要他吃不了兜着走,今天的孔昊,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姐妹,不是打着灯笼就找得来的,所以我珍惜,你也得珍惜。所以毕心沁……别动我的男人。”
亏我自认为一向行得端做得正,可这会儿分明没脸面对单喜喜。她所言,句句属实。
而我随后说的话,却更加不要脸似的。我说:“你真的爱他吗?周森,我是说,你真的爱周森吗?”
单喜喜又开了第二瓶,还来和我的碰上一碰:“呵,就算我不爱,光是想想我和他又抱又亲,你不在乎吗?说真的,他的舌头还真霸道呢,胸肌也刚刚好,毕心沁,你受得了我们钻在一个被窝里讨论这个吗?”
我的手一颤,啤酒洒了半瓶,和着沙子泡了裙摆,让我整个人沉甸甸的。
“够了。”我说,然后干掉了另外半瓶。
“还有,我说了,有些事儿,你天生就做不来的。我是有自知的人,我知道和英俊多金的男人怎样相安无事,给他什么、要他什么、维持怎样的距离,可你不知道。一个自作聪明的孔昊就把你吃干抹净了,换做周森,你会死无全尸的。”单喜喜给我开了第二瓶,倒吸了一口气,像是贝齿也受不了这样频频的折磨了,“你知道他和他的女助理有一腿吗?你知道他有多少个有头有脸的红颜知己吗?你知道每天又有多少像你这样的无名小卒对着他流着口水做白日梦吗?”
我又把酒瓶送到嘴边,却被单喜喜拦住:“等等,先听我说完最后一句。”
我推开单喜喜的手:“我在听。”
“就算我不爱他,我也喜爱他,就像这个地方的名字,喜爱。”单喜喜前所未有地郑重,“毕心沁,你就认了吧。”
“他出事了。”我不吐不快地哽咽。
单喜喜放声嗤笑:“我口说无凭,你还非要再亲自证明看看你和他有多不同世界。他是什么人物?你就算不知道他经手着多大数目的生意,也该知道他不是激进的人,他有多大的本事,就冒多大的风险,冒了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利润。他们这样的人,出了事,正道走不通,还有旁门左道。更何况退一万步说,假如他真的四面八方都是死胡同了,你一介草民,操心又有个屁用?”
我一直不否认单喜喜的头脑,可也没想到,她会胜出我这许多筹来,想必,我是昏了头了。而她渐渐融入到周森的世界,第一步便先学会了调查他人,可怜的孔昊,便是她调查王墨的意外收获。
“该说的我都说了,到你了。”单喜喜这说一不二的性子,不容我说考虑看看。
而我也的确不用考虑了:“要不是他出了事,这些……根本不用你说的。”
随后,单喜喜幼稚地将啤酒泼向了我,而我自然也不会放过她。我暂时忘记了周森,忘记了他和单喜喜的亲密,忘记了他的女助理许诺和有头有脸的女记者刑海澜,也忘记了他工厂的大火和杀机暗藏的官司。如单喜喜所言,忘记才是我的光明大道。
至于单喜喜,却是说一套做一套。当她狂欢着说王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还做不到忘记他。
我酒壮人胆,补充说,是啊,人姑娘不但享用了他十八般技巧外加大战十八回合的体力,千斤重的推荐信还顺便到手,成功投奔了资本主义。他呢,落得油尽灯枯。
单喜喜咂摸出点儿滋味来:“你干脆说他精尽人亡。”
我又补充说,爱人爱得再久,也变不成亲人,究其本质你是一女人,他是一男人,你有权利精神至上,可也有义务配合他雄风勃发。
单喜喜又咂摸出点儿滋味来,伏在我的肩头,号啕道:“我就是觉得抱着睡就挺好的,光抱着睡就不行吗?脱光了就得做吗?你们这群流氓。”
庄盛到底还是和丁小娇Say拜拜了,用他的话说,两人不在一台阶上,一个弯腰,一个踮脚,不是长久之计。我说当初你潜规则她的时候,怎么不嫌腰疼呢?
庄盛这时正紧紧握着我的手,于是话怎么说怎么像个改过自新的丈夫:“谁还没个年少孟浪的时候?再说了,我一向胸怀无私,早放她一天自由,她也好早一天寻找第二春。”
有如此高尚的男伴把臂同游,我实在是三生有幸。我追上我妈,用另一只手臂挽上她,四下望了望:“来得早了,早说也要到十月底红叶才会褪绿染红。”
游人并不拥挤,可我妈还是局促:“要不,回去吧。”说完,她匆匆忙忙就要向山下走去。
“扶住她。”我在陡峭的台阶上一个重心不稳,只好指挥庄盛。
庄盛倒是底盘扎实,一把捞住我妈的另一只手臂,于是我们三人在这半山腰间手拉手地围作了一个圆圈。庄盛一扭腰,露了露背后几乎和他齐头高的背包:“阿姨,不急啊,怎么咱也得把这野餐野完了再下山,装包里真不如装胃里。再说了,沁亲手做的三明治和紫菜包饭,本来就不怎么像样儿,真再也禁不得颠簸了啊。”
只有短暂的一瞬间,我妈僵硬的表情松懈了一下,可就那一下,我也捕捉到了。
庄盛这时正站在高我一级的台阶上,于是两条短腿也不显得那么短了,虽然罗圈的弧度还是那么圆润。他的两只手强有力地扶着我和我妈,于是粗壮的十指倒也散发着雄性的魅力。
庄盛的眼镜没有镜片,于是他直直地就和我干柴烈火上了,一句“我的沁啊”荡气回肠地就要迸发出来。我速速找了地方铺开野餐垫,算是泼上他一盆冷水。
直到庄盛最后一个打出饱嗝来,我妈才再一次提议回去。我心满意足了。
庄盛俨然模范妇男,积极地收拾着餐盒果皮,还扭捏地佯装不小心碰了碰我的手。我一掌拍开他,对他耳语道:“你低估我的年纪了。”庄盛死乞白赖,从头到脚的关节都在扭:“为什么啊沁?千载难逢你我都空窗啊。”
“站好了。”我呵斥庄盛,随后才苦口婆心,“你是不是空窗我说不好,可我不是,我心里……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庄盛站得笔直笔直的:“沁啊,你心里都是浮云,真能溢出来就好了。”
阳光突然就灼得人神志不清,眨眼间眼前的山色就和昔日雁栖湖湖畔的层峦叠嶂混为一谈,都怪这该死的红叶,拖拖拉拉,还绿得和我脑海中的青山一般模样。周森,泰然的周森,精明的周森,多金的周森,怎么会缺了女伴?而我又怎么会自投罗网?什么报恩的金色的鲤鱼精,上钩的分明是我,从他不费吹灰之力抛出的第一竿开始。
下山的途中,我妈照旧是冲锋陷阵般冲在第一个,但极偶尔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风景了。
庄盛体力不支,呼哧带喘,每一步都颤颤巍巍,我只好给他当拐杖。
然后他这次是发自肺腑:“真能有个人这么扶持到老,也就不枉此生喽。”
回到家,我倒不觉累,刻不容缓地将大金和小金捞进注满了水的塑料袋中。我妈主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总不能放生吧……”我在下意识地回答之后,才惊觉她弥足珍贵的主动。她自顾自地盯着鱼,我只好继续道,“我是说,总不能再回到雁栖湖放生吧。我打算送去鱼市,看看能不能卖掉。”
“为什么要卖掉?”
她还学会了追问。我怕打草惊蛇,只好若无其事:“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养了。”
我妈夺下塑料袋,咕噜一倒便让二金重返了家园:“我喂得挺好的。”
“喂得……挺好的?”我追上匆匆走开的她,“妈,也就是说……您想养它们?”
我扳过她的肩膀,亢奋得无以名状:“您每天都喂它们吗?您喜欢它们?您还有没有其他喜欢的?还想养些别的吗?花草、鹦鹉、猫啊狗啊的,或者更大型的,但凡您想得到的,我就买得到。”
我妈到底还是被我的急功近利惊了个适得其反,她这个时候总是有过人的力气,不可动摇的意志,将我挥到两米开外不过是易如反掌。然后她又恢复了常态,雕塑般倚在窗边,看白云变幻,看行人来去,又或者什么都没在看。
我欢快地踱了几步小碎步,低声喊了声Yes。我一丝不苟地给鱼缸换了水,将仿真的水草和石子洗得清亮,而后对大金和小金窃窃私语:“你们真是我的贵人,她心里不光只有她自己了,还有了你们。我真该好好奖励你们。”
只可惜,我根本还来不及学做它们钟爱的大蒜口味。
我趴在鱼缸前潸然泪下,连抛弃它们都困难重重,忘记他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