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周森的藏蓝色宾利驶入了我和庄盛的视线,庄盛哈着腰迎上前,就差淌出口水了。周森下了车,将车钥匙抛给庄盛:“不知道油够不够,赶着过来,没顾得加。”
庄盛:“够,够!回头我给您加满!您这得加95的吧?必须的!”
适才,隔着绵延的电话线,我是若无其事:“嘿,方不方便借你车一用?”周森更是一如既然地泰然:“方便,你在哪儿?我十分钟之内可以出发。”关于车的用处,周森问都没问。而我反倒忐忑了:“我们要用你的车……当婚车。”周森给我吃下定心丸:“婚车?好,正好可以沾沾喜气。”
周森穿着衬衫,打着领带。他当真是赶过来的。他向我走来,随之我们的那个拥抱也越来越清晰似的。那当之无愧是个头痛的拥抱,本来那就该是同病相怜的安慰,可偏偏我不是男人婆,他也不是娘娘腔,不然多少抵消些男女授受不亲该有多好。幸好单喜喜这会儿虽两手都要抓,却在着重抓王墨,不然我真免不了负荆请罪了。
周森走过来了。我极力不痛不痒地:“耽误你工作了吧?”
“只当劳逸结合了。”周森坦荡荡地道。
我松下一口气,本来一怕他有所误会继而层层递进,二怕他当我是蛇蝎似的避之不及。真能若无其事,再好不过了。
我交代公事:“等会儿,我们会在你车头绑上大红花。”
周森环视四周:“好。”
“我们还会在你车窗上贴上大红囍字。”
“好。”
“然后,你的车前车后会有锣鼓队,哦,还有舞龙舞狮的。”
“啊,好。”
“对了,新娘子是美国人,吃了快三十年的油炸食品,所以有些……过分丰满。不过大宾嘛,不在话下是不是?”
“啊……”周森眯着眼睛,“你在挑战我的极限,还有没有下文?”
我不自知地笑了:“没了。”
夏日的午后,空气闷灼,我没束紧的碎发已粘到了脖子上。我爬进爬出改造周森的宾利,用缀有黄色流苏的红色绣花坐垫覆盖住原有的奶油色真皮座椅。我钻出来,举手对周森发誓:“我保证,它会恢复原样的。”
周森此时正放松地坐在一张藤椅中,手持庄盛的大蒲扇,笑着给了我一个OK的手势。骄阳之下,他的领带已松开,可铅灰色的西装裤和白色的衬衫依旧咄咄逼人。
周森忽然问:“对了,需要我开车吗?”
我一本正经地唬他:“当然,而且司机还需要穿长袍马褂。”
老板娘莅临,越过庄盛,径直对我竖大拇指:“毕心沁,做得好。”这就是“合璧”的过人之处,下头不会借花献佛,上头更是功过分明。
我对周森:“她夸错人了,做得好的是你。”
“人际关系也是一种优势,所以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喜庆声中,周森感慨,“毕心沁,你是个幸运儿,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从事这么幸福的工作的。”
我得意忘形:“是。但愿‘合璧’可以壮大,及早有可以掌控的配套资源,不要像今天这样,在外围花掉大把的心力。有时候真的会遗憾,因为资源的短缺而在施行中畏首畏尾,一生一次的良辰吉日,也无法尽善尽美。宾利再名贵,也和锣鼓队风马牛不相及,对不对?”
“加油吧。”周森对我只有这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三个字,而这三个字,就是孔昊打死也不肯对我说的。
周森晚上另有他事,并没有留下吃喜酒。
周森一走,已整装的庄盛便伺机过来:“我的沁啊,宾哥哥对翻译官,秒杀啊,麻利儿地让他孔昊下台,大不了我这金牌司仪给你当后备力量。”
“先把你裤子的拉链拉上再说吧。”我可没有诳庄盛,他那条紫色格子的内裤真的正在招摇过市。
周森驾驶着我的小粉折返时,我正在清洗他的大宾。车身上布满了礼炮的碎屑,车内也少不了新娘的脂粉。周森将小粉停得笔直端正:“还没结束?”
“还没,不过你的车已功成身退,掌声鼓励。”我装模作样地鼓了鼓掌。
周森卷上袖子,从我手上接过毛巾,接替了我的工作:“好久没自己擦车了。”
“开你这个档次的车,十有八九一辈子都没自己擦过车的。”
“毕心沁,你有仇富心理?”周森弯腰在水桶里清洗毛巾。
我煞有介事地:“也许,可我仇视的是有财富的人,可不是财富本身,所以归根结底,我仇富的本质是对财富的强烈占有欲。”
周森点点头:“有占有欲才有得到的机会。”
有人这样事事附和我,我几乎受宠若惊了。同样的话,我也对孔昊说过,孔昊却说心沁,别再不着调了,更何况钱财都是过眼云烟,身份地位才永垂不朽。我真后悔选了沸沸扬扬的英语专业,不然学个考古地质诸如此类,即便清寒好歹也有“某学家”的身份。
周森已着手擦车,身高臂长的,游刃有余:“呵,坦白说,这些不过是我必要的行头,就好比今天,我一钻出你那小巧玲珑的车子,我那些合作伙伴险些掉头就走。”
我畅快地笑了:“千万别和那么肤浅的人合作。”
周森再一次弯腰清洗毛巾,片刻的无声后,我意识到他正在盯着我的脚。他是头一次有这么不君子的行为,我像兔子似的嗖地蹿到了大宾的另一边。
我脚上是一双细带子的绑带凉鞋,脚背晒得斑驳不堪,外加一整日的尘土再泼上零星的擦车水,真堪称触目惊心了。而更甚的是,也许刚刚我的脚趾还在不自觉地一伸一曲,活脱脱十只乡野顽猴似的。别人看了也就罢了,可他周森的女朋友单喜喜是首屈一指的脚模,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的面皮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对比。
周森站直身,和我隔着偌大的大宾:“毕心沁,也许,我和喜喜并不适合。”
宾果!周森盯着我的脚,也想起了单喜喜,想起了他还是她的男朋友,而我则是她最亲密的女朋友。
突然,我的电话就响了,我像是在作案过程中被打断了似的,三魂七魄所剩无几。电话是单喜喜打来的,我擎在手上像是烫手山芋。我愚蠢地对着周森一鞠躬,这才猫着腰溜到一旁接通。
单喜喜兴冲冲地道:“毕心沁,快,把你万豪酒店积分打折卡的卡号报上来。”
单喜喜要去开房了。是的,他的二号男朋友就站在我十步开外的地方,她却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要和她的一号男朋友去开房了。我理应是王墨阵营的,理应响应患上疑心病的单喜喜用这等活色生香的手段去对王墨“严刑逼供”,可看着周森,我怎么也欢欣不了。这个无辜的男人,怎么就偏偏拜倒在了单喜喜的裙下。
周森接着擦车了,于是我可以大胆地看着他,看着皎洁的月光令他熠熠生辉。就像在“泰院”一样,我们依然是这绮丽盛世中的两抹败笔,而他也又一次弃暗投明。仿佛对他而言,“不适合单喜喜”只是他道出的结论,而并非大难临头,所以抽丝剥茧,在这盛世中,仅有我一人在坚持不懈地上演悲情。
整整一晚,孔昊杳无音信。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失去把握,在我蹲在那位新娘的裙摆旁,令他颜面无光后,在那位高级的李真越来越真切后,这是我们第一次互相置之不理。
我无处可去,只好返回大宾的一边,没有周森的一边。
另一边,周森收工了,大宾焕然一新。
屋内的婚礼气氛一波高过一波,几乎要冲破墙壁了,而屋外,周森的邀请自然而然:“你可以下班了吗?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一杯?”
我摇摇头:“我们还是继续刚刚的话题吧,把它说完。”
周森似乎已了然于心,但还是顺从了我,波澜不惊地复述道:“毕心沁,也许,我和喜喜并不适合。”
我也早已打好了腹稿:“可她是我九年的姐妹,虽然我比她会死读书,她比我脑筋活,虽然她骂我朽木不可雕,我骂她没心没肺,可我们是最最适合的姐妹。而且,我和孔昊在一起六年了,六年,就算不适合也早就磨炼得适合了。”
周森果然是对我的这篇下文早已了然于心,所以才豁然一笑:“像你这样一点都不傻,又一点都不肯装傻的女人,真教人记忆深刻。”
我看得出周森隐约的不舍,就像他也看得出我的主意已定,所以他没有再多说一句,上车,发动了车子。
我确定他在从后视镜中看我,于是对他双手一抱拳:“谢了,你的车!”这样的姿态,和今晚的中式婚礼再适合不过了。
孔昊不肯打来电话,我也不肯打过去。
我在厨房里劈开西瓜,一个又一个全都是生涩的粉白色,最后我坐在一片狼藉中,哭得像个遭了天灾的果农。
单喜喜对万豪酒店的按摩浴缸赞不绝口,享受到最后,她险些将调节按摩模式的按钮按得再也弹不起来,这才肯起身。而也正是因为她沐浴沐了个千秋万代,王墨独自在床上一个手欠,开了一包花生仁,价值人民币六十八元。
“别说六十八了,六千八买你们一个和好如初,危机解除,也值。”我老老实实地坐着,任凭单喜喜用遮瑕膏糊住我的黑眼圈。
“解除个屁!”单喜喜的黑眼圈丝毫不逊色于我,“差五分六点,我就在他们公司大门埋伏好了,你猜怎么着?六点才一过,他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加班的上进青年就给我冲在了下班人潮的最尖端!教我抓了个正着!”
“他怎么说?”
“说加班临时取消,正要去找我。”单喜喜收好了化妆包,“我说你夜里也春宵一刻值千金了?烟熏加水肿,不带你这么混搭的啊。”
我没回答,继续问:“那你信不信他?”
“我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与其捅破窗户纸,不如让他这次先蒙混过关,等他放松了警惕,主动权就在我手上了。”单喜喜松下一口气,“好在,他是乖乖和我共度了良宵,我一宽衣解带,他照样是一副快血崩了的猴急样儿,一句句‘我爱你’‘我要你’念得我耳朵都快长茧了。”
话锋一偏,单喜喜眉头一蹙:“对了,还有周森,自打从广州回来,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才吃到嘴的鸭子,别飞了才好。”
我一个磨叽,坦白从宽的话又被关在了牙关里。
单喜喜感慨:“如果说王墨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那周森就是只肥美的整鸡,可我怕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我里外不是人,镇守王墨的阵营也不是,为周森推波助澜也不是,在单喜喜的审视下,我只好讪讪地:“夸人你都不会夸,周老板恐怕不会乐于被比喻成一只整鸡……”
我和孔昊失去联络已整整三天。第四天,国泰金融被我肇事的奥迪车主不紧不慢地联络了我,他才一报上“免贵姓郝”,我的天就轰隆隆地塌了。郝部长,孔昊搭进去多少人情为我介绍的郝部长,不但没有收到我的履历,还教我把车撞了。
而郝部长并不是来兴师问罪了,他说,孔昊已代我解决一切,让我不必挂怀。
挂了电话,我即刻打给孔昊,想说我对不起你,给你添麻烦了,想说你真是个好人,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还想说再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吧,我会全力以赴,这次真的对不起了。我神经质地把玩着一卷彩带,电话中的等候音像是进入了死循环。
然后,接电话的人,却是孔妈妈。她慢条斯理地:“心沁啊,听说,你和昊昊分手了。”
彩带悄然地骨碌到了地上,拖着细长的尾巴向前奔跑,直到奄奄一息,咽了气。我有条不紊:“阿姨,您是中学校长,满腹经纶,桃李满天下,所以您不会无中生有,不会道听途说,所以您说的这个听说,是听孔昊说的,对不对?”
之前已连续三天梦见李真了,好在在梦里她还穿着正常的套装。今天是第四天,我却梦见她穿着彩虹色的套装,从上到下赤橙黄绿青蓝紫,教人叹为观止。
梦醒后,我啪啦啪啦地翻着相册。相片是在我毕业典礼那天拍的,那天的孔昊,欢喜得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紧紧拥抱我:“心沁,我等这一天等了四年。”孔昊的话大气磅礴,矫揉造作,直到今天我才大彻大悟,他等的不单单是我,而是一个可以和他齐头并进的我。
一整天,“合璧”无一人前来洽询。好在,有工作人员正在剪辑之前那场婚礼的录像,锣鼓声断断续续,气氛还不至于太过于萧条。
老板老板娘今天双双缺席,庄盛背着手溜达来溜达去,权充监工。途经我的位子,他弯腰对我窃窃私语:“我的沁,你说,咱定位高端的话,这儿的装潢也得跟上是不是啊?”
我敏感地道:“什么高级高端高人一等,小心高处不胜寒!”
我再一转念:“你是说……‘新合璧’?”
庄盛打了个响指:“聪明。改朝换代迫在眉睫。”
我第一次在网上搜寻孔昊的消息,虽不熟练,但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找到,周三,他即将陪同某部部长访缅。我早先和孔妈妈也有过情同母女的时光,那时,她会不知懈怠地和我分享,网上又有孔昊的新闻了,孔昊又上电视了等。可时至今日,我才学以致用。我对孔昊的爱慕,从来没有建筑在新闻之上。
于是我给自己定下了时间。周三。
王墨给我打来电话,一如平常地精力充沛:“毕大美女,我们臭喜昨儿晚上是和你一块儿做头去了吗?”
我演练已久的掩护今天终于有了用武之地:“Of course!用我的贵宾卡,六六折。”
哪知,王墨瞬间痛心疾首:“为什么骗我?她亲口说昨儿晚上不太舒服,早早睡了。”
理屈词穷,我只好反咬一口:“王墨,你凭什么诈我?”
“他妈的你说凭什么!”王墨一发威,果然不是病猫。
我又是在第一时间向单喜喜通风报信,免得她被蒙在鼓里,还装腔作势给王墨火上浇油。我有些失控:“单喜喜,你要当我是同盟,你那备忘录不如一式两份,给我一份,我也好随机应变。说,昨儿晚上到底干了什么好事?人物地点事件,三要素你一个也别给我少!是周森是不是……”
我及时住了口,猛地险些咬了舌头。我宁愿我在发无名火,也不愿安上周森的名义。
单喜喜也急了:“男未娶,女未嫁,你们谁也管不着我!王墨不是要管吗?好啊,让他放马过来啊,大不了一拍两散!”
周三早上,我的体温居高不下,一分钟呼吸近三十下。我攥着电话等候在“合璧”门前,告诉老板娘说如果我等不到要等的人,我便请病假一走了之。才说完,孔昊就满头大汗地狂奔而至了。他抱住我,气喘吁吁:“我十点的飞机,出差。”
我像八爪鱼似的死死地回抱着他:“我知道,我知道。”
孔昊抹了把汗:“路上堵车,我一路跑过来的。”
我哽咽:“有什么非跑不可的理由吗?你一年出差快二十次,六年了,一百次不止了,还非道别不可吗?神经。”
孔昊磨蹭着:“心沁,我……我到那边给你打电话。”
我的心咔嚓一声裂开一条沟壑,写有数字的纸屑如雪片般纷纷坠落,从一到一百,无一幸免,坠光了,我心里也就空落落的了。我从未倒数过我和孔昊的岁月,我以为我们会有五年、十年、五十年的,所以我不需要他的狂热,不需要他天崩地裂地狂奔,只为抱我一抱,在他平静地爱了我这么久之后,我只求和他平静地携手走下去。
我不得不催促他:“快走吧,别误点了。”
孔昊放开我,微微乞求:“那你等我电话。”
一整天,我的体温仍如火如荼,可既然等到了要等的人,带病作业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买了退烧药回家,几乎体力不支,索性还没打开家门,就把药片扔进了嘴里,只等开门后一口水咕咚咽下。
哪知,孔妈妈突然降临,而且还是径直降临在了我的家门内。她身着一件暗花的真丝连衣裙,正襟危坐:“心沁,我用昊昊的钥匙,进昊昊的房子,这不过分吧?”
药片迅速在我嘴里溶化,浓重的化学气味让我的舌头麻木。可我的手脚灵活依旧,上蹿下跳左右开弓地将衣物塞入行李箱。我搬进来的那天,还历历在目,这个,放那边,这个这个,哎呀,小心,易碎物品啊,还有那个,我说你倒是搭把手啊。我和孔昊像是打仗一样,灰头土脸,可那到底是一场胜仗。那天,我们相拥而眠,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列入了计划。
孔妈妈优雅地走到阳台,她的真丝连衣裙在微风中荡漾。她摘下我晾晒的内衣,一言不发地递给我。我几乎是抢下,然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塞在了行李箱仅存的角落。我声势浩大地合上了箱子,这才宣布自己的立场:“阿姨,我和孔昊并没有分手。”
孔妈妈又落座了:“你们六年的感情,一时藕断丝连也是情理之中,小真也表示了,会给你们时间。”
我嗫嚅,随即不甘地道:“小真……小真?阿姨,我和孔昊六年的感情,即便他薄情寡义,变心也绝不会像变脸那么快,那么您这改口的速度,是不是未免太急了呢?”
孔妈妈对付我是绰绰有余的:“能用时间衡量的,恐怕也就只有岁月了。六年,昊昊能为你做的,全都做了。”
下楼的时候,两只行李箱的轱辘和楼梯合奏出一曲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