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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绿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太阳初升,板道上马蹄声声……
  金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暮色深重,板道上马蹄声声……
  蓝色的马驹儿,跑在高密县衙前,青石铺成的板道,冷月寒星,板道上马蹄声声……
  你跟着我干什么?在“太平洋冷饮店”门前,黑纱裙女人停脚转身,像烈士陵园里一棵严肃的松树,低声、严厉地质问我。
  冷饮店放着动人的音乐,灯火明亮,从窗户里扑出来。我贪婪地嗅着从女人的纱裙里飘漾出来的肉的香味,嗫嚅道:你,为什么打我一耳光?
  女人温柔地一笑,两排异常整齐的雪白的牙齿闪烁着美丽的瓷光,她问:刚才打的是哪边?
  我指着左腮说:这边。
  她把左手提着的鲨鱼皮包移到右手里,然后抬起左臂,在我右脸上劈了一耳光。我感觉到她的中指或是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好啦!她说,不偏不倚,一边一下,你走吧!
  她转身走进冷饮店,店门口悬挂着的彩色塑料挡蝇纸条被屋里的电扇风吹拂着,匆匆忙忙地飘动。
  我抚摸着被金戒指打在腮上的凹槽或叫烙印,心中无比凄凉时而又怒火万丈,但我不恨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桌上铺着雪白的塑料布,她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着腮,两根纤细的小指并拢按住鼻梁,一个黄金的圈套果然在她的中指第二关节上闪烁着醉人的光芒。一个风度翩翩的男服务员走到桌前问了她几句话,她的手没动,被双掌外侧挤得凸出的嘴唇懒洋洋地动了几下。服务员转身就走。她的双唇鲜红、丰满,她捂着脸压着鼻子,嘴唇被特别强调,我感到我很可能要犯错误,因为,我的干燥嘴唇自动地噘起来,它像一只饥饿的猪崽子寻找母猪的奶头一样想去咂吮玻璃里边那两片红唇。我惊讶地发现我身上也有堕落的因素,几十年的道德教育铸造成的“金钟罩”竟是如此脆弱。这个女人,用她柔软的手掌温柔地打了我两巴掌,就把我的“金钟罩”打得粉碎。我非常想堕落,我甚至想犯罪,我想咬死这个身着黑纱裙两巴掌打死了我的人性打活了我的兽性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其说是个女人不如说是个水妖。
  男服务员端着一个托盘走到她的桌前。一瓶“太平洋”汽水在她面前沸沸地升腾着一串串的气泡,白色的塑料吸管在瓶中站着颤抖;一块奶油蛋糕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的一只景泰蓝碟子里,碟子沿上放着一柄寒冷的不锈钢四股叉。她把手从脸上拿下来时我发现她的脸像碟子里的蛋糕一样苍白,吸管插进她的嘴,汽水进入她的喉,有两滴明亮的像胶水一样的泪水从她的眼睑正中滚下来,她抖动着睫毛,甩掉残余的泪水,像爬上岸的马驹抖动鬃毛和尾巴甩掉沾在身上的河水一样。
  我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异常难过。几滴冰凉的小便像失控的冻雨滴在我的大腿上,夜气朦胧,凉露侵入肌肤,我的肩背紧张,颈项酸麻转动困难。公共汽车在我身后的杨树下嘎嘎吱吱停住,我不回头也知道一群男女从车上拥下来,他们从哪里来,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是去维护道德还是去破坏道德。这座城市里需不需要把通奸列为犯罪,我的脑袋沉重运转着,我的戴金丝眼镜的同学说,这座城市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情夫,一个是石女,另一个是石女的影子。我感到很可怕又感到很超脱,两行热泪濡湿了我的面颊。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的乘客向四面八方消散,他们走进紫色的夜的隐秘的帷幕,犹如游鱼钻进茂密如云的水中森林。有三男二女进入了冷饮店,黑纱裙女人用不锈钢叉子把蛋糕挑起来,咬了一小口,用舌尖品咂一下,肯定觉得很好吃了,我看到她狠狠咬了一大口蛋糕,几乎不咀嚼就吞了下去,蛋糕在她修长的脖颈上凸起一个圆圆的包,好像男人的喉结。她扔下叉子和蛋糕,拎起皮包,撩起彩色挡蝇塑料纸,走出冷饮店,连看都没看我,就横穿过马路。她走在斑马线上,她的白色高跟鞋敲着斑马的肚腹,发出沉闷的响声。所有的人都讨厌你!为什么讨厌我?你整天放那盘虎啸狼嚎的磁带,我们家的孩子都得了眼球震颤症。我没放虎啸狼嚎的磁带。非马非驴的怪声从动物园姑娘的房间里传出来。你听!这是斑马与野驴的叫声。你是不是有神经病?是你还是我?当然是你啦。你知道我丈夫是谁吗?是谁?戴维•西西可夫!洋人?南非好望角山地来的。姓斑,名马,哺乳纲马科,体高一米三十厘米,毛色淡黄,有黑色条纹,可与马、驴杂交,生出麒麟,头上有角,嗜食玫瑰花。行啦!行啦!你听听,它们叫得多么好听!是你丈夫在叫?是斑马,和野驴。这是麒麟的叫声。什么颜色呀,你好好看,往那儿看!紫色的沼泽地里生长着带毒的罂粟花,花瓣过分滋润,不像植物的生殖器官,像美女腮上的皮。蚊虿孳生,腐草和款冬的叶子陈陈相因,如同文化沉淀,紫色的马驹在沼泽地里一步步跋涉。斑马!修长的腿上和平坦的肚腹上沾满了紫色的泥泞。野驴!一辆出租汽车从一条幽暗的巷子里飞也似的冲出来,雪亮的灯光照清了粘在斑马线上的一根香蕉皮。黑纱裙女人在光柱里跳跃着,纱裙翻动,露出了紧绷在她屁股上的鲜红的裤衩,像一片灿烂的朝霞。狗杂种!她的一条大腿像雪一样白,它撩得那样高,不是舞蹈演员的女人无法把大腿撩到那样的高度。在短短的一瞬间里她的四肢和着纱裙凌乱飘动,一声斑马的吼叫从她嘴里冲出来。她的大张着的嘴巴、圆睁着的眼睛在雪亮的白光里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她的鲜红的裤衩在翻动的黑纱裙里闪烁着,像飞行中的蝗虫的鲜红的内翅。蝗虫扇动着内翅飞行。沉闷的、咯唧咯唧的、碰肉碾肉轮胎摩擦地面发动机爆裂的声音与一连串的映像同时发生,她消逝了。
  她像那匹紫色的马驹一样消逝了,她与那匹紫色的马驹一起消失了。那时候非洲高高的山地上奔驰着成群结队的斑马,非洲燠热的河流中蠢动着成群结队的河马。你要去看吗?我带你去,不用买门票。我丈夫每天要吃五十公斤青草。它们都挺胖。是我精心饲养的。你怎么能录下它们的叫声呢?我把话筒绑在它们尾巴上。傍晚的太阳像带剧毒的红花一样艳丽,高密县衙前,青石的板道,板道上马蹄声声,紫红的马驹翻动着处女乳房一样的小蹄子在板道上奔跑,晚霞如血,马驹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后来我看到那匹马驹跑下板道,它又跑上板道,青石板道在荒草丛中出没,一直通向高密东北乡南端那五千多亩与胶县的河流连通的沼泽地。板道爬到沼泽地边缘上,似乎戛然而止,暗红色的低矮灌木丛生在沼泽的边缘上,再往里去,是一蓬蓬、一片片葳蕤的野草,草丛间汪着暗红色的泥浆,多么像四老妈春天的酱缸里发酵的黄豆酱啊!啊!啊!啊!啊!啊!啊啾!你好像感冒了。我感冒不感冒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吃饱了没事干躲进屋里去砸核桃去,真是!你多像匹斑马呀,这条裙子,一道白、一道黑。斑马?一提起斑马,她的脸上就显出心驰神往的表情:非洲,多远呵!我丈夫总有一天会带我到那里去的。你是拿定主意去非洲了?拿定了。我今天掉了一颗门牙,你说是怎么回事?斑马有多少颗牙齿你知道吗?紫红的马驹庄严地鸣叫着,沼泽地里盛开着吞噬蚊蝇的花朵,它们散布着漂亮女人才具有的肉欲的香气;一片像树一样的草本植物大水荇在沼泽地里杏黄着肥硕的叶子,悬挂着一串串麦穗状的粉红色花序。几百年前,这马驹,那马驹,神圣马驹艰难地、浪漫地穿越过这片祖先那时曾穿越过的大沼泽,那时的明媚阳光把马驹照耀得如同黄金与鲜花。
  秋天的印象,沼泽地里色情泛滥,对岸,高密东北乡的万亩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看去又似半天红云。五彩的马驹眯缝起万花筒般的眼睛,看看赤红的天,看看暗红的沼泽,看看对岸鲜红火热的高粱,它睁开了眼睛,湛蓝清澈。马驹试试探探地往沼泽地里走去,一个挽着裤腿子,穿着花褂子,乳房丰满、臀部浑圆的妙龄少女摸着石头过河。多么好啊,我多么想亲吻你丰满的臀上那一抹鲜红的阳光,你的尾根翘起,散开的尾巴像一束金丝,深陷在红色淤泥里你的少女乳房般的娇嫩马蹄,让我吻你吧!啊,啊,啊啾!烧点姜汤喝吧,我房里有姜。你见过斑马吃姜吗?笑死活人。马驹叫着,走进沼泽,成熟的沼气从泥潭里冒出,噗嗤噗嗤地响着,死亡的气息十分严重!
  警察的警车上旋转着一盏鲜红的灯,生存在这座城市里的动物听到警车的声音都感到不寒而栗。警车上跳下警察,警察手持高压电棒往前走,围绕着出租车的人们松软地散开,我远远地嗅到了黑衣女郎的鲜血的甜味,倒退了三步,拐进小巷,踉踉跄跄地跌入高楼的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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