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美术大师刘海粟曾在接受一位记者的采访时说:“近代人中,我只佩服李叔同一人。苏曼殊只是聪明而已。李叔同画画、书法、音乐、诗词样样都高明。”满腔敬意溢于言表。
李叔同的诗词在近代中国文学史上同样占有一席之地,他年轻时,即以才华横溢引起文坛瞩目。那些佳作,表现了作者对国家命运和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出家前的五六年间,他还有30余首歌词问世。这些作品,通过艺术的手法表达了人们在相同境遇中大都会产生的思想情绪,曾经风靡一时,有的成为经久不衰的传世之作。另外,李叔同对联语也有浓厚兴趣,并有极高的鉴赏和创作水平。
对于艺术,李叔同十分重视做人的准则和艺术的关系。虽然他在艺术上有着超人的天赋,但却更强调“先器识而后文艺”。“器识”便是一个人的人格修养,要做一个文艺家,首先必须要做一个好人。李叔同于1906年在日本东京作《音乐小杂志序》,这是一篇优美的小品文,以风雅之文笔,极尽阐发音乐于人之性情的陶冶效用,可见他非常重视艺术与人之心性的养成关系。艺术可促人性之完善发展,而音乐艺术怡情养性的审美陶冶功能则更是“感人深矣”。
朱光潜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回忆:“当时一般朋友中有一个不常现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响的——弘一法师”。他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说明李叔同“言教之余益以身教”的艺术教育的巨大成功,特别是他在审美教育中一以贯之的“以德感人”、“以德为表率”的人格魄力具有巨大的感召力。他在艺术教育中的嘉言懿行,以及在皈依佛门后的宗教修行,都体现了一种道德价值标准,在今天看来,这既是一种人文教养,又蕴涵了深厚、优秀的传统伦理。
李叔同不仅是出色的艺术家,也是开一代风气之先的教育家。他不仅重视知识的传授,更看重教学思想和教学方法的变革。
李叔同在致晦庐的一封信中说:“晦庐居士文席:惠书诵悉。诸荷护念,感谢无已。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应使文艺以人传,不可人以文艺传”正是李叔同的文艺观。“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译为白话就是“首重人格修养,次重文艺学习”,也就是“要做一个好文艺家,必先做一个好人”。李叔同也是如此严格要求自己的。在他宿舍常放着的一本《人谱》上,李叔同亲笔写着“身体力行”四个字,并在每个字旁加一个红圈,以此来勉励自己。他同样也以此来教育他的学生,影响了一代年轻人,很好地将艺术教育与人格教育结合在一起。李叔同教美术,改变了传统的教学方法,力主写生,还开了野外写生课,组织学生到西湖一带写生,并开设素描、水彩、木刻等课,开阔了同学们的艺术视野。
在师生关系上,他力图建立一种平等的师生关系,以对学生的尊重为前提。学生犯了过失,他并不当即批评,而是很讲究方法。
1913年李叔同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担任音乐、美术两科的教学工作。他的到来使学校死气沉沉的风气有了很大的变化,音美两科迅速成了热门,校园里歌声回荡琴声起伏,校园内外也常见学生们在认真地写生。他刚到那里时,学生对他还不了解,预备铃已过,才慢吞吞地走向教室,边说边笑、边打边闹地闯入教室,他们还以为老师没有到,谁知道这时李叔同早已经端正地坐在讲台前。喧闹声戛然而止,学生们迅速到自己座位坐好。上课铃响后,他照例深深鞠了一躬,自那以后,每到他的课,学生们总是不等预备铃响就早早地在教室里坐好。
一次上钢琴课时,十多名学生围站在钢琴四周,看着李叔同示范演奏,这时不知谁放了一个无声的屁,有人掩鼻,有人轻声说“讨厌”,李叔同却不动声色地继续演奏,等到下课时,他照例鞠躬,然后说:“以后放屁时,请到门外去,不要在教室内。”接着又鞠了一躬,此时学生们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跑出教室很远仍然笑得直不起腰来。
还有一次,一个学生在上课时看小说,以为老师不知,其实李叔同早已看到,只是不愿意当众伤害学生的自尊心。下课后,李叔同喊住那个学生,等其他学生走完,他才郑重却很和气地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了。”说完又一鞠躬,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话不多,却使学生深受教育并能认真改正,对于其他一些不守纪律或者随地吐痰的现象,他也照此处理。
又一次,一个学生在图画教室门口大声喊道:“李叔同哪里去了?”他并不知道老师就在隔壁,那个时候的师道尊严,如果直呼老师的名字,一般老师会接受不了甚至大发雷霆。可李叔同却只是和平时一样平静地问:“什么事?”而那个学生早就跑远了。
当时浙一师有个训导主任对学生态度粗暴,学生们普遍反感。有一次丰子恺因与他发生争执,最后两人动起手来,主任很是不满,就要求校方处理丰子恺,会上气氛很紧张,主任要求将丰子恺开除。在沉寂中李叔同发言了:“学生打先生,是学生不好,但是先生也有责任,因为他没有教育好。考虑到丰子恺平日遵守校规并无大错,如开除似太重,而且他又是个人才,将来必大有前途,如果开除则毁了他的前途,对国家是一损失。我意此番记一大过,我带他一道向主任赔礼道歉,不知大家是否同意?”此时会上一片同意声。事后,李叔同叫丰子恺等几人到他的房间,打开《人谱》,念了一段大意为学文艺时要更重视人格、道德修养的文字。
李叔同温和却不失严厉,他的教育方式被学生称为“爸爸的教育”,在同学中取得很好的效果。在别的学校里都是英语、国文等科占据重要地位,音乐、美术只是附属品,而在浙一师则刚好相反,同学们把这两科看得比英语、国文还要重,只因为教课的老师是李叔同。
李叔同善于因材施教。1912年冬的一天,身为学生的刘质平写下了平生第一首歌曲,这天适逢下大雪,但刘质平还是兴奋地将作品拿去给李叔同看。只见李叔同细阅一过,若有所思,并注视学生良久。刘质平以为老师怪罪自己急于求成,正在羞愧之中,忽听李叔同说道:“今晚8时35分,赴音乐教室,有话讲。”
晚上,雪越下越大,不时还刮着狂风。刘质平准时赴约,可他走到教室的走廊时,发现地上已有足迹,再抬头看看教室,室内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声响。于是,刘质平就一个人站在门外廊前等候。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忽然,教室内灯光亮了起来,门也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早已到来的老师李叔同。只见李叔同手持一表,说相约时间无误,并告诉刘质平现在可以回去了。
刘质平没有想到,李叔同是在考验他是否守信认真。是晚刘质平冒着风雪大寒准时赴约,且待在教室门外等候达十分钟之久,李叔同认为他是一个肯吃苦的学生,心里十分满意。从此,他俩师生情谊日深。李叔同不仅自己每周课外单独指导他两次,还特意介绍他到当时在杭州的美籍鲍乃德夫人处学钢琴。
李叔同根据学生的资质进行不同的指导,培养出了一大批人才,如美术家丰子恺、潘天寿,音乐家刘质平、吴梦非,
曹聚仁等。民国时期,在上海、浙江一带从事学校艺术教育的,很多是李叔同的弟子或再传弟子,用他提出的“以美淑世”思想,提高国人素质,为中国的教育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李叔同在出演了《茶花女》而名闻东京后,许多人都以为这样一个一身才气的人,必定风流倜傥,不拘小节,身具名士风范。但是一些真正接触过他的人,却认为李叔同的性格,实际上是有些孤僻的。
有一次,李叔同和欧阳予倩约好了早晨8点钟见面排练剧本,但是两个人的住处距离非常远,因此欧阳予倩因为赶电车,就迟到了10分钟,到了李叔同寓所,递过名片,欧阳就在门外等着。
当时李叔同已经开始练琴了,看过欧阳予倩的名片,心里颇有怪意。于是,他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门,看到欧阳予倩正在仰头向上,焦急等待。看到李叔同,欧阳连忙喊道:“叔同,叔同,是我,欧阳予倩!”李叔同并不作答,却反问道:“欧阳兄,我们约定的是几点?”“8点啊。实在对不起!我赶电车,老远跑来的,而且现在才刚刚8点过10分呢!”
李叔同探出身来,一字一句地说:“欧阳兄,我们约定的是8点,你迟到了10分钟。按照我的计划,现在还要练琴。我没有工夫了,你明天再来吧。”然后也不看欧阳予倩,关上窗门,悠扬的琴声从屋里飘了出来。欧阳予倩吃了闭门羹,心下有些恼怒,却又深知李叔同的脾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得悻悻而返。
另一位当时在东京的留学生韩亮侯也有过类似的遭遇,他眼里的李叔同,也是有些乖僻的。有一次碰巧与李叔同一起参加音乐会,只见李衣着不整,褴褛破败,却在一堆光鲜明丽的贵宾中坦然安坐,因此对李叔同的盛名就有些怀疑。但音乐会后来到李叔同的房间,却发现环壁皆书,还有一架精美的钢琴,印象才大大改观。不久韩亮侯约了一位朋友去李叔同家,也是稍稍迟到片刻,就被李叔同毫不客气地关在了门外。众人因为了解李叔同的处世风格,也只是讪然一笑,随即释怀。
后来李叔同出家后谈到这段经历,曾经说:“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但是这种性格由来已久,大概是性情中人皆能体谅。
还有一次是在李叔同和日本女子叶子婚后,岳母过来探访女儿,临走时发现天正下雨,于是就向李叔同借一把伞回家。但李叔同无论如何也不同意,还义正词严地说:“岳母大人,当初你答应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时候,我可没有答应将来下雨借给你伞。”搞得岳母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淋雨回家。
皈依三宝之前,李叔同曾任教于国民政府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教授音乐和美术。与他同校任教的日籍老师本田,教授图画手工,为人傲慢自负,根本不把自己的中国同行放在眼里,不过唯独对李叔同似乎是敬畏有加。有一次,几名学生找到本田老师,想向他求取几条字幅。不巧的是,本田的办公室中没有备好的笔墨,大家便建议他到李叔同的办公室中去,借用那里的笔墨。没想到,本田对这个提议很是谨慎,开始并不同意,直到有人说李叔同已经出校,暂时不会回来,他才勉强同众人到李叔同的办公室,还专门安排人负责望风,并且一再叮嘱,只要李叔同一回来就马上通知他。大家都感到不可理解,问他为什么,本田一脸严肃地说:“李先生可是个艺术全才,书法、绘画俱佳,音乐也独具造诣,而且连日语都说得那么好,他的办公室我可不敢擅入,笔墨更不能擅用了。”虽然他这么说,但学生们却不理解,因为在他们眼里,李叔同一贯温和友善,素来目中无人的本田更不应该这么畏首畏尾啊。本田的字幅才写完,外面忽然传来了喊声“李老师回来了,李老师回来了”!本田闻听,慌忙扔下手中的笔,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的办公室,负责望风的那个学生却一脸坏笑地走了进来。原来,李叔同根本没有回来,那个学生只是想开个玩笑。
1905年4月,李叔同的生母病故,他和家眷一起扶送母亲的灵柩返回天津。在治丧时,他冲破传统的外丧或侧室灵柩不得进门入厅的习俗,力排众议,弃旧鼎新,不仅在家中为母亲举办“追悼会”,还不让家人穿白色孝服,全部改穿黑色服装,拒绝接纳丧仪,由吊唁者致悼词,他自己则坐在钢琴旁,自弹自唱悼歌。这一举动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天津的《大公报》对此还做了报道,称赞李叔同为“新世界之杰士”。
弘一法师是个特别的人。1942年10月13日,他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圆寂前写下了“悲欣交集”四字,为一生之综述。此四字写入心声,物质欲,精神欲,灵魂欲——人生三境界,顿悟人生是一场为了告别的宴会。
正当李叔同的事业如日中天,突飞猛进之际,他忽然“看破红法,披剃入山,遁入空门”,成为佛家第十一代律宗大师——弘一法师。弘一法师与佛教的因缘的确很深,他从小在家受到佛教的熏染,他父亲的妾郭氏就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的长嫂也是一位佛教徒,会念咒语,曾教弘一法师背诵经典。在他5岁时因父亲去世,家里请僧人作法,于是效“焰口”施食之戏。弘一法师从小就在家里与三叔一起学僧人作法,“两个人都用夹被或床罩当袈裟,在屋里或炕上念佛玩”。以上说明弘一法师之所以能出家成为佛门一员,是有其缘由的,或者说这种因缘早就在他身上种下了慧根。所以从一开始,“念佛”就对他的成长起过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是不能忽视的一个事实。
李叔同于1918年有了出家的打算,他的生活,正如其学生丰子恺在《为青年说弘一法师》中所说“日渐收敛起来”了。他的同事夏丏尊在《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中痛悔自己当初的作为:
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为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为别处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个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了聘书了,因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的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且信仰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
看到李叔同如此“世味日淡”的模样,有一次夏丏尊急了,不经意就脱口说了一句愤激之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李叔同听了此言并未介意,却是笑颜相对。夏丏尊哪里知道,他早有这个打算了。
被丰子恺称为“文艺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的李叔同,由于种种原因而走上了世俗眼光中的消极人生之路。1918年,李叔同告别了任教六年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披剃于杭州虎跑定慧寺,遁入空门,做了一个名“演音”、号“弘一”的僧人。一名曾经纯正而且优秀的艺术家,穿上百衲衣后,从观念到行动皆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断绝尘缘,超然物外,耳闻晨钟暮鼓,心修律宗禅理,艺术家的李叔同变成了宗教家的弘一法师。
在李叔同的身上,体现着从传统儒家教养中得到的“善”的本性,又是逐渐融入了佛家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总想着要以仁惠恩德施于人,总想着要“意存饶益,善顺物情”,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又做不到,这就不可避免地会感到心迷意乱,举步彷徨。他的发愿出家,绝非寡情的厌世,恰恰相反,他的情太深厚了,他对人世间向往太高了。唯其如此,才使他陷入了不可化解的深刻矛盾之中。他的“由儒入释”,是儒家的仁爱之心与佛家的慈悲之旨的结合,是生命的终极跨越。然而,他仍是积极的,他虽然痴迷于宗教但一心向真、向善。他在出家后诸艺俱疏,唯有书法割舍不下。他将佛法禅心融入笔下,形成了清净似水、恬淡自如的独特个性。他所写的“大慈念一切,慧光照十方”、“但观诸法空无我”等作品无不充满了智慧、忧思和悲悯。书法是心灵的迹化,出世后的李叔同说法传经,普度芸芸众生,可谓用心至善。
李叔同由一个富家风流公子和文坛名士,成为一个剪掉辫子改穿西服的留日学生,变成一个西装革履佩戴金丝眼镜的报纸编辑,变成穿长袍马褂足蹬布鞋的教师,又在中年决然皈依佛门,以苦行僧而终其一生……可以说,李叔同把他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中的角色,都发挥到了极致。
弘一大师的伟大成就,还不仅仅是他对文化艺术、佛学及其他学术领域的开拓与贡献,他还以其高尚的人格和品性为世人树立了为人处世的楷模与典范,为后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在俗时,他曾以微薄的薪水赞助刘质平出国留学,培养出一代卓有成就的文化名人;出家后教弟子“念佛不忘救国”,在国家危难时刻所表现出高度的爱国精神,他的高风亮节更是为人们所赞叹。赵朴初评价他“无尽奇珍供世人,一轮明月耀天心”,说他的一生“是立德、立公、立言的一生”,从纯艺术生命到纯庄严生命——人类哲思的无尽魅力;从绚烂到平淡——审美思考的完美突破,也许这就是弘一大师人生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