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风吹过，几阵雨洒过，田野里的麦子在一夜之间就窜出了三个骨节，校园里的小树枝头上也爆出了一粒粒嫩芽儿，给人许多生动、鲜亮和希望。

   1987的春节刚过，上面就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省里下达了文件，凡是在1985年12月31日前参加工作的代课教师，一律转为民办教师。

   在这所学校里，最高兴的莫过于我和钟英梅。

   钟英梅似乎更漂亮了。一件白色风衣裹在她的身上，胸前别着一个小小的白羽毛胸饰。她那黑黑的披肩发飘来飘去，就有一股飘逸的韵味，整张脸都显得生动而妩媚。

  “钟老师，咱们终于成为民办教师了。”见了钟英梅，我笑着对她说。

   钟英梅也笑了：“和高庆春老师相比，我们还是幸运的。高老师原来在镇文化站工作，已经干了10多年了，去年单位减员，就把他减下来了。他去年暑假来到我们学校当代课教师，只是比我们晚了一年多，就不能转为民办教师，只能当个代课教师了。”

  “钟老师，我看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们干的都是一样的工作，工资也相差无几，哪像公办教师，工作轻，工资高。”

  “怎么没有区别呢，民办教师将来有可能转为公办教师，代课教师就不能，这就是区别。”钟英梅叹了口气，继续说，“当然，我们刚刚戴上的这顶民办教师的帽子也很沉重。你看那些老民办，就说我们学校里的吧，像秦主任、辛主任、杜玉梅、李宝华、秦国良，他们都干了10多年了，工资到现在还不到100块。秦校长整天说民办教师能转正，要等到猴年马月啊。咱们就慢慢地熬吧。”

  “钟老师，咱不说这个了。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我说。

  “李老师，什么问题？”钟英梅放下手中的钢笔，抬起了头。

  “《木兰诗》中的‘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句话，从字面意思上看，应该是：将军身经百战，战死了；壮士经过十年征战，回来了。可是教学参考书上却把这句话翻译成：将军与壮士们经历了无数次激烈的战斗，他们中有的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有的立下战功，回来了。钟老师，究竟哪一种理解是正确的？”

  “这个句子运用了互文的修辞方法。在诗文创作中，作者根据内容或音律等方面的需要，经常运用互文，从而使文句精炼含蓄，音调明快，收到言简义丰，整齐别致的效果。这种修辞格，在古诗文中屡见不鲜，很容易使人望文生义而产生误解。互文，即互文见义，是指在有意思相对或相关的文句里，前后两句词语互相呼应，互相交错，意思上互相渗透，互相补充，使文句更加整齐和谐，更加精炼的一种修辞手法。互文的一个显著特点：上句中含有下句将要出现的词，下句里含有上句已经出现的词。‘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句话的基本意思是：将军、壮士百战死，将军、壮士十年归。上句里含有下句里将要出现的词‘壮士’，下句里含有上句已经出现的词‘将军’，两个词互相交错，意义上互相补充。所以，教学参考书上的答案是对的。”

  “李老师，我这样解释，你明白了吗？”钟英梅问。

  “我明白了。”我说。

  “李老师，其实，在《木兰诗》里，使用互文修辞的句子还有很多，像‘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除了这篇课文外，像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主人下马客在船’、杜牧《泊秦淮》中的‘烟笼寒水月笼沙’、王昌龄《出塞》中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柳宗元《捕蛇者说》中的‘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等等，都运用了互文。刘老师，关于互文，我做了几张资料卡片，你拿过去做做参考。”说着，钟英梅就把资料卡片递了过来。

   我接过卡片，只见一张张卡片上，是钟英梅娟秀清晰的字迹，从互文的定义、互文的作用到古诗文中运用互文的句子，都写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钟老师，你真是个有心人。”我说。

  “数学家华罗庚说过‘知识在于积累，天才出于勤奋’，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们当教师，尤其当语文教师，更应该养成‘不动笔墨不读书’的良好习惯。” 钟英梅说。

  “钟老师，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他说，‘无论做什么事，只要积之十年，总能成一学者。’今后我也应该像你那样，认真积累知识。”

  “李老师，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在教学中坚持积累知识，将来我们都会成为学者的。”钟英梅笑着说。

  “老……老师……快……，不得了……了……，我们班飞来了……飞来了一只……鸟。”秦小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办公室里向我告急。他脸涨得通红，肯定是一刻不停地从教室里跑过来的。因为着急，本来就口吃的他更加厉害了。看着他急得不行的样子，我也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教室里走去。

   我刚走到教室前，就听到教室里传出一阵喧哗声。等我快步走进教室时，就听到一个同学喊道：“老师，刚才一只小鸟飞到玻璃上撞晕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一只小鸟误入教室后，又极力想飞走，看到明亮的门窗玻璃，以为是可以腾飞的蓝天，于是它就一股劲儿地往上撞，一下又一下，最后撞晕了，落到了地上。正是这位不速之客，让学生们乱成一团。

   我没有斥责他们。我走到窗前，双手捧起了这个小精灵。我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同学们，我们刚刚学习了课文《猫》，文中的那几只猫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下面就请同学们学着课文的写法写一写我手中的这只鸟。”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学生们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这只鸟，一边写了起来。

  “秦刚，把你写的念一念。”我说。

   秦刚站起来，大声念道：“这只小鸟长着嫩褐色的羽毛，有一只黄色的小嘴巴。”

   “秦芳芳，你也起来念一念。”我看了看把手举得很高的秦刚的同桌。

  “这是一只羽毛还不够丰满，翅膀还不够坚硬的雏鸟。”秦芳芳看了一眼本子上自己写的句子，抬起头来说。

  “杜明明，你写了吗？”我问。

  “老师，我只写了一句。”说完，杜明明就低下了头。

  “念给同学们听听。”我说。

   杜明明抬起了头，看了看我，接着念道：“小鸟是人类的朋友。”

  “杜明明同学，别看你只写了一句，却写出了鸟与人类的密切关系，写得很好。”我夸奖道。

  “李兵，你写的呢？”

   李兵慢吞吞地站起来，“老师，我也写了一句。”

  “那你是怎么写的？念给同学们听听。”我问。

  “这只小鸟好可怜啊。”李兵刚读完，不知谁说了一句：“李兵，你也好可怜啊！”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时，小鸟慢慢地睁圆了双眼，轻绵绵的身子也有劲了，它苏醒过来了。

“同学们，我们怎么对待这只小鸟呢？”我说。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老师，送给我，我买只鸟笼把它养起来，我会捉小虫给它吃。”李兵说。

  “老师，可别送给李兵，小鸟住在鸟笼里，时间长了会闷死的。”秦芳芳说。

  “老……老师，还是把它……放了吧。”秦小明说。

  “同学们，我也赞同秦小明同学的想法，我们还是把它放回大自然吧。这个任务，就由秦小明来完成吧。秦小明，你过来。”说完，我就把小鸟交给了秦小明。

   同学们一起走出教室，随着秦小明捧着小鸟的双手慢慢张开，同学们齐声喊道：“小鸟，你就尽情地飞吧。”

   体育老师刘正义可以说是我们学校的传声筒，用现在时髦的词来说，他就是我们学校的新闻发言人，我们所能知道的学校里的许多事情，都是从他的嘴里传出来的：教室开会，学校放假，分发福利……这不，我刚处理完“小鸟事件”从教室回到办公室，刘老师也进来了。看见他进来，老师们就嚷嚷开了：“正义，你又要发布什么新闻？”

  “你们还别说，还真有新闻。”刘正义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新闻，你不能提前透露点？”一个老师问。

  “校长也没告诉我啊。校长只是说，今天下午第三节课在教导处进行政治学习，要求老师们准时参加。还有，别忘了带着学习笔记。”刘正义说。

  “能有什么狗屁新闻，还不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哄骗我们：老师们，努力干，党和人民没有忘记你们，民办教师很快就要转正了。”秦国良愤怒地说。

   秦国良这么一说，老师们也像开了窍似的。罗英杰拍了拍脑门，说：“还是秦老师说得对，秦校长整天让我们加强师德修养，提高业务素质，就不能干点别事？真烦人！”李明刚不冷不热地说：“谁叫我们当初选择了这份职业，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又没有别的办法。”

   第二节课刚结束，有几个老师就拿着笔记本匆匆地向教导处走去。秦校长还没有过来，几个男教师正在吞云吐雾。

  “别抽了！呛死了！”几个女教师在捂着鼻子喊。

  “吆喝个啥！来，我给你们讲个故事。”秦国良说。

  “从前，在一家农村私塾里，一个老师正在教一个学生读《百家姓》。老师问：你姓什么？学生说：我姓赵。老师说：‘赵’字就是你的姓。老师接着问：你的口袋里有钱吗？学生说：有。老师说：‘钱’姓就是‘有钱’的‘钱’。老师又问：你是爷爷的什么人？学生说：孙子。老师说：‘孙’姓就是‘孙子’的‘孙’。老师最后问：我的名字你知道吗？学生说：知道，李光年。老师说：‘李’字就是我的姓。你记住了吗？学生说：老师，我记住了。老师很高兴，摸着学生的头说：好，现在你连起来念。只听学生念道：我姓赵，我有钱，我的孙子李光年。”

  “好，好，好！秦老师，再讲一个！”老师们呱唧呱唧地拍起了巴掌。

  “承蒙老师们抬爱，那我就再讲一个。”秦国良老师今天的心情看上去很好，这也着实让老师们吃惊。

  “话说有一天，我们镇的副镇长周绍嘉到县城的一个宾馆吃饭，发现端菜的女服务员长得特别漂亮，尤其是她胸前衣服上绣的两朵桃花，更让我们的周镇长看得眼珠滴溜溜转。服务员生气地说:‘你看什么呀？’周镇长笑眯眯地说:‘我，我在看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个服务员很泼辣，干脆就把自己的左脚抬起来放在餐桌上，掀起裙子说：‘那你想不想看生你的地方呀？’周镇长顿时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秦国良的话刚说完，教导处里又是一阵大笑，刘正义老师笑得前仰后合，含在嘴里的烟也掉在了地上。

   柳志为站了起来，大声地问：“秦老师，周镇长在我们这儿，是个跺跺脚全镇都要颤一颤的厉害人物，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你也在场吗？你们说是不是呀！”说完，他满脸笑容地看着大家的反应。

  “是呀！难道当时你也在场？”老师们随声附和。

  “我真的没在场，我是听别人说的，你们可不要诬陷好人！”秦国良很严肃地辩解着。

   秦校长走了过来。“老秦，你们这几个大烟鬼能不能不吸烟啊。我强调过多次了，办公室内不准吸烟。再说，吸烟有害健康，这也是对你们的生命负责。”

  “秦校长说得对，吸烟有害健康。”秦义原不好意思地掐灭了烟头。

  “秦校长，这句话应该这样说，吸烟有害，但是健康。”秦国良笑着说。

  “秦国良，你就别打哈哈了。现在我们开始学习文件。”说着，秦校长就翻开了报纸。

  “老师们，有一件大喜事告诉你们。4月12日，六届全国人大四次会议审议通过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自今年7月1日起，全国推行九年义务教育。这是我国首次把免费的义务教育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基础教育的法律。该法规定，国家实行九年义务教育，凡满6周岁的儿童，不分性别、民族、种族，应当入学接受规定年限的义务教育，国家、社会、学校和家庭依法保障适龄儿童、少年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老师们，我们从事的职业也有法律保障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件大喜事？”

   秦校长的话音刚落，老师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会议室立时就像开了锅：

  “的确是一件好事，不过，根据我国现在的经济实力看，要真正实行，困难还真不少。”

  “法律，法律，我们国家的法律还少吗？我看是干打雷不下雨。”

  “经是好经，就是让下面的和尚给念歪了。”

  “免费就是学生上学不拿钱，我看再下去十年能完成就很不错了。”

    ……

  “秦校长，义务教育法能保障教师的工资按时足额发放吗？”秦国良问。

   秦校长喝了一口茶，“急什么，下面我就这个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义务教育法》第十四条规定：全社会应当尊重教师，国家保障教师的合法权益，采取措施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改善教师的物质待遇，对优秀的教育工作者给予奖励。教师应当热爱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文化、业务水平，爱护学生，忠于职责。从这些规定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党和政府已经开始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了，这就是好苗头。有了法总比没法强。我看，下一步国家在教育上要有大动静了。希望老师们爱岗敬业，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提高教学成绩，相信党和政府绝不会亏待我们。”

  “秦校长，那民办教师还转正吗？”王玉花老师问。

  “这个，义务教育法里倒是没做具体规定，不过，‘采取措施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改善教师的物质待遇 ’这句话，却透露给我们一个信号：随着国家对教育投入的进一步加大，民转公的步伐会进一步加快，教师的工资也会相应提高。王老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不要急，慢慢等，坚持就是胜利。”秦校长说。

   会议结束了。秦校长刚要走，秦义原走了过来：“秦校长，我和你说个事儿。”

   秦校长一摆手，说：“咱们到办公室说吧。”

  “老秦，你是不是为转正的事儿？刚才我不是说了嘛，我们一定要坚定信心，党和政府是不会忘记民办教师的。民办教师在收入低廉，生活艰苦，条件简陋的情况下，以无私奉献、吃苦耐劳、默默无闻的蜡烛精神为我国的教育事业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不但为国家解决了农村或贫困偏远山区因财政紧张而招不到公办教师或公办教师不愿去的困难，而且还为学生们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这是有目共睹的。据不完全统计，目前我国有民办教师400多万，解决民办教师问题涉及到很多部门，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党和政府既然已经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民办教师问题一定会解决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秦校长呷了一口水，不紧不慢地说。

  “秦校长，对于转正的事儿，我倒没想那么多。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我都干了这么多年了，就慢慢地熬吧。这几天有一件事很闹心，我的儿子强子今年25岁了，早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老婆托媒婆给介绍了几个，人家一看我家破旧矮小的房子，头也不回就走了。为这，老婆整天嘟囔，说我没本事，连栋新房也盖不起。我心里很矛盾：盖吧，自己手中没钱；不盖吧，又对不起老婆孩子。秦校长，你说我该咋办？”秦义原一脸的愁容。

  “老秦，愁什么，盖新房娶媳妇是大喜事，钱不够你可以先向亲戚朋友借，等有钱了还给人家不就行了，千万不能耽误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秦校长说。

  “那我就先准备着盖房的用料吧。”说着，秦义原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