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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我把饮料瓶子放在一边的空地上,转身走出屋去,马帅正站在院门口左右张望,示意我赶快走。忽然,老人叫住了我,说:“我想起来了,一个星期前,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丹巴回来过一次,他没来家里,在街上转了一圈,就走了。”
  我说:“老人家,您再想想,您还记得有关您儿子的别的事吗?”
  老人努力地思索,想了好半天,猛然想起了什么,说:“丹巴一有了钱,就会到处乱花,每次回来,他都会到镇上的小饭馆子里,和一帮子人吃饭。”
  “那家饭馆叫什么名字?”我急忙问。
  老人想了又想,说不记得了,就只记得听丹巴喊那个饭馆的老板叫老刘,是个四川人。我谢了老人家,和马帅走出来,回到车上。周青说:“开车来的时候,看到街上确实有一家四川老板开的饭馆,我听见老板娘和一个厨子站在门口用四川话聊天。”
  车子直接开到了那家四川饭馆的门前,老板娘四十多岁,一看见车子停下来,就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去坐。周青小声问我们:“要不要带枪?”我和马帅都摇了摇头。小饭馆的生意还可以,老板娘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里,喊过来一个伙计招呼我们,我们随便点了几个像样点儿的菜,一边吃一边观察饭馆里的情况。
  小饭馆不是很大,有上下两层,现在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楼上是空的,一楼也没几个人。一开始两个吃饭的,付了账就走后,只剩下我们一桌。我们问了伙计,老板确实姓刘,也是大厨,生意忙的时候才会下厨,现在这个时候正坐在厨房后门晒太阳,顺便逗他养的那条狗。我随口说:“哦,你们老板还养狗,养狗好啊,陶冶性情。”
  伙计很年轻,露出一脸不胜其烦的表情,小声跟我们说:“不瞒你们说,那狗可烦死了,看见有钱的就摇尾巴,看见我们这些下人,就整天阴着个脸,像个大王一样。人跟它遇上了,还得给它让道,不让道,它就冲过来咬你……搞烦了,哪天整死它算球……”
  “大钱,你嘀咕什么呢?过来把碗洗了!”老板娘从厨后探出头来,不满地嚷嚷着。看来老板娘是个爱财的人,连伙计的名字都只喊“大钱”,不喊“小钱”。
  伙计急忙答应着,冲我们使了个眼色,走了。我笑着,招呼老板娘过来,说:“刚才听伙计说,你家男人养了条狗,见了有钱的人就摇尾巴?那我们可得见识见识了,快叫刘老板把狗牵过来溜溜。”
  老板娘脸上堆满了笑,说:“哪儿跟哪儿呢?都是开玩笑的,您也当真?”
  我指了指坐在我对面的周青,说:“这是我姐。”又一指旁边的马帅,说:“这是我姐夫,我姐夫的姐姐是一家大银行老板的老婆,有的是钱,今天就想见识见识刘老板的狗!”
  老板娘一听说是开银行的,脸上就笑开了花,说:“怪不得一见你们,就觉得你们与众不同呢!怎么想着到这么个小镇子上来?这小镇子又偏又荒,没啥子好玩的地方。”
  马帅一脸的不耐烦,顺水推舟摆出一副有钱人的架势,冲老板娘喊:“少啰唆,叫你们家男人出来说话!”
  老板娘被马帅抢白了一顿,但因为我们是送钱上门的客人,她忍着气不好发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的,讪讪地去喊她男人出来。周青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从桌子下面踢了我和马帅一脚,咬着牙,冲我们俩捏了捏拳头。没想到周青的力气还真不小,踢得我小腿骨都在痛,我小声说:“我是比你们俩年纪小啊,我又没说错……”
  周青还想踢我,一阵狂野的狗叫声在后门口响了起来。门帘还没挑起来,就见一只长相粗暴的大狗从帘子后面挤了进来,一进门,看见我们,就先是一顿嚎叫。这不像是狗,有点儿像獒,毛色灰黑间杂,脑袋挺大,但它没有獒的气质,最多只能算是只藏狗,或者是一般獒与普通土狗的杂交后代,与我记忆中的大黑简直没法相比。大黑是凤凰,这只不獒不狗的杂种只能算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鸡。
  我与大黑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可能早已经被大黑的高贵气质和刚猛气势所影响,也可能我的身体上还隐隐散发着大黑的气味,我大声吼了一嗓子:“过来!”(注:我与大黑的故事请参见本人拙著《藏獒笔记》。)
  那条狗猛然间被我吼了一下,愣住了。可能正应了那句“恃强凌弱”的话,那条狗一见有人强硬起来,竟被吓了一跳,它往后缩了一步,看了我们两眼。我一跺脚,冲它大喊:“叫你过来!”狗被我的气势镇住,乖乖地走过来,在我身边停下,垂着头,不敢吭声,只是不停地摇晃着尾巴向我们示好。我从盘子里挑了块骨头扔到地上,那狗咬起来,叼着走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啃那根骨头,还不时讨好地抬头看看我。
  忽然,一个胖子从帘子后面走了进来,因为脸长得圆,所以看起来是笑呵呵的。他和我们打着招呼,说:“贵人就是不一样,狗见了都要摇尾巴。”我站起来,和老板套近乎,一边拍着他的肩,叫他一起坐下来喝两杯,一边亲切地喊他“刘大哥”。老板被我们搞得莫名其妙,解释说:“我是姓刘,叫刘季,可不是你们的大哥,我也不认识你们,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马帅笑呵呵地递过一杯酒去,刘季不肯喝,拿着酒杯有些犹豫不决。我热情地搂住他那胖滚滚的肩,笑着说:“老刘,你不记得了?丹巴就没跟你提起过我们?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哈哈!”
  刘季愣了一下,脸色一变,神情猛地就紧张了起来,犹疑地看着我们几个。为了减少他的疑虑,周青也举起杯来劝酒,说:“刘老板,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我们来过一次,还做了笔大生意,在你这儿吃的饭,这么快就忘了啊?”我没想到,看似柔弱的周青在这样的场面竟应付得游刃有余,她不但胆大,还有急智,当初我还真是小看了她。
  生意忙的时候,刘季很少到楼面上来,总是在厨房里帮忙,所以不记得客人很正常。至于“生意”,对于心里有鬼的刘季来说,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敢明问。几杯酒下肚,我们聊了些闲话,和他说一些编造的生意上的故事,不知刘季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地附和我们,看上去竟像是信以为真,我们也就借势继续和他往下编。
  周青故意打量了四周几眼,说:“刘老板,你这饭馆子可也够旧的了啊!什么时候也装修装修?”刘季就说没钱,现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周青故意伸筷子碰了碰马帅的手,说:“回去跟你姐说说,给刘老板贷点儿款,利息算低点儿,分期还款,时间长点儿,让刘老板把这铺子装修装修,怎么说,刘老板跟咱们也算是朋友的朋友嘛!”
  刘季还是有点儿糊涂,问我们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装出一副直截了当的样子,跟他说:“老刘,实不相瞒,咱们这次来这儿是来找丹巴的。那小子三天两头在外面跑,就是兄弟要找他也不容易,听说前两天丹巴回来过一趟,在你这儿不?快叫那小子出来,哥们儿找他有急事!”
  刘季脸色突然一变,又盯着我们看了几眼,仔细打量。他不相信我们说的话,但又听我们说有亲戚是开银行的,手里很有钱,就有点儿将信将疑。他脸色慢慢地缓和下来,说:“丹巴前段时间回来过一次,约了几个朋友在这儿吃了顿饭,吃完就走了,连饭钱都没付,说是等他回来再结账。那小子穷得很,竟然也认识你们这些有钱人!”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让刘季彻底地相信我们,还没等我开口,周青就问:“丹巴他们吃了多少钱?我替他付。”想起“暴风”最近的经费也有些紧张,我在心里擦了把汗,心想:周青你倒大方,万一这姓刘的胖子宰你可怎么办?想归想,但我还是挺佩服她这种豪气干云的气质,这不是一般的女人能做到的事。
  刘季巴不得有人肯替丹巴付钱,急忙说:“一二十个人,吃了一千八百多块,看你这姑娘这么大方,咱们也算是有缘,零头算啦!就一千八好了。”
  我有点儿心痛,马帅也咬着牙,“暴风”现在的资金运转已经出现了问题。一千八百元钱在可可西里可以买很多吃的东西,说不定在紧要关头,那些东西就是最后的救命粮,现在却要白白地送给那个姓刘的胖子。
  周青虽然最近也在为资金的事情发愁,此时却没有表露出有丝毫的心痛,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两千块钱,爽快地说:“一起付了。对了,丹巴走多长时间了?我们总不能在这儿干等他。”
  见了钱,刘季眉开眼笑地接过来,一边用手指舔着口水仔细地数,一边笑呵呵地说:“那哪儿知道?那小子天天神出鬼没的,走了很久啦!最近几个月估计不会回来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消失很长时间……妈的,那个兔崽子每次来都说自己怎么怎么有钱,可次次都欠老子的账,每次都一抹屁股赖个干净……前几天来的时候还要跟我借钱买汽油呢!我没给他,妈的……”
  刘季的话里漏洞百出,一会儿说丹巴走了很久了,一会儿又说前几天还来过,跟他借钱买汽油,我们都不大相信他的话,但有一点基本上可以确定,那就是,丹巴有可能已经领着盗猎者的队伍进了山。“那好吧!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干等,先走了,回头丹巴要是回来了,你跟他说,有朋友来找过他,叫他多留点儿心,别光忙活着生意,把哥们儿都给忘了!”我们几个装出和丹巴确实很相熟的样子和刘季告别。
  走出老远,从吉普车的倒后镜里望过去,看见刘季的老婆站在饭馆门口,正伸长了脖子,往我们这边看,那条不伦不类的狗跟在她身后讨好地摇着尾巴。
  丹巴很滑头,像条泥鳅,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两天的时间。听孔仕林说,丹巴曾经因为贩卖羊皮,栽过一次,被警察抓住了,后来不知怎么找了个替罪羊,又逃了出来。从那以后,他就精得跟猴似的,就是平时和他做生意的人,也很难轻易见到他。
  回去的路上,周青一直在想心事,我们都没说话。看着车轮辗过黄土,风沙在车身的两边起舞,我想:快到5月底了,丹巴可能已经跟着打藏羚羊的大队伍进了山,就是不知道窝在哪个山头后面,要想抓住丹巴,我们就必须进山。
  可可西里的天气瞬息万变,我们的车子刚开进可可西里,天色忽然就变了,本来还是晴空万里,眨眼就成了乌云压顶,狂风卷着沙土朝我们的车头猛扑过来,用力地拍打着。马帅正开着车,忽然说:“瞧,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下来,黏在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上,我没吭声,周青的眉头也皱得紧紧的。我们都有心事,特别是周青,听何涛说,前两天周青用海事卫星电话联系了她父亲,电话挂断的时候,她差点儿就要哭了。
  女人再坚强,也只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能留在可可西里这么长时间,做一名完全自费的志愿者,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已经很不简单。我们都很佩服她,从心底里佩服。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猜测周青的父亲一定是遇上了大麻烦,要周青回去,但周青不肯。她离不开可可西里,也离不开那些需要她救助的藏羚羊,就算是资金紧张,她也要撑到弹尽粮绝的最后一刻。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回到驻地,这时的雪已经停了,天空中的太阳短暂地探了一会儿头,几分钟之后又躲进了浓浓的乌云后面。地皮还没晒暖,一下子又狂风大作,狂沙卷着阴云从远处的地平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这个时候的藏羚羊差不多正在集群,从各个不同的居住地往北方苦寒之地的湖畔迁移,小队的藏羚羊群会自动编入大群的队伍,它们一直往北走,藏羚羊队伍会越聚越大,最多的时候会形成几千只甚至上万只的大队伍,那正是盗猎者开枪动手的“黄金时机”。
  从资金、弹药和人手等各方面进行考虑后,我们决定:就地等候第一批藏羚羊到来,跟在藏羚羊的迁移队伍后面一路北上,然后在太阳湖畔搭建帐篷,等候母藏羚羊生产,最后随着藏羚羊母子一同南回。
  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五六月份,藏羚羊雌雄分群,母藏羚羊在6月份开始向北方湖畔迁移,差不多7月底才开始回迁,一来一回就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我们的供给足够用吗?”周青说:“先带足所有的物品,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都全部带上,留下木萨父女看守营地,其余人全部北行。这些物资足够我们所有人一个月的用度,不够时,再到最近的镇子上购买,现在只能计划这么多,其余的事情,到时再说吧。”
  的确,在可可西里这片天不由人的地方,人类仿佛成了恶劣天气手中的玩偶,很多事情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计划永远也赶不上变化。天气恶劣,生存环境恶劣,薄弱的人力也无法回天,再加上资金紧张的原因,我们只能暂时如此。
  这几天,吴凯和何涛一直在整理东西,杨钦把每辆车都仔仔细细地检修了一遍,做足了保养工作。周青又联系购买了一批弹药,虽然资金已经开始出现问题,但别的都可以省,唯独弹药不能省,没有弹药,我们就没法与凶狠的盗猎者对抗,甚至还会把命给搭进去。
  马帅这几天加夜班,完成了出发前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他最得意的一部作品,是一对藏羚羊夫妇带着一只小藏羚羊的石雕。那是他用刻刀一点儿一点儿雕磨成的,做工很细腻。就为了这部作品,马帅手心上的茧子都被磨破了。这部作品实在太精美了,栩栩如生,我以为马帅要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谁知他却送给了阿依古丽。
  阿依古丽开心地捧着藏羚羊石雕在营房前的空地上跳来跳去,还跑过去,搂着马帅的脖子,亲他的脸。事后,我问马帅,辛苦几个月的作品,就是为了要送给阿依古丽?没想着自己珍藏,以后回去了好留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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