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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这个人一看就是个盗猎的!”何涛很肯定地说。
  许小乐反问:“你就知道?”
  杨钦这一路上沉默了许久,一直不大说话。他走到尸体附近的雪地里,用脚四处踢了踢,积雪被踢散,雪地上又露出几具干硬的尸体,都是男的,肮脏的脸、蓬乱的头发、粗壮的手。
  “没错,是盗猎的!”我说着,蹲下身去,摸了摸尸体腰间别着的一把尖刀,说,“这是剥藏羚羊皮用的,刀鞘边口上的血污是积累的干血,这伙盗猎者干这行也有一段时间了,他可能是个剥皮手。”
  杨钦把每一具尸体都翻了一遍,何涛数了一数,一共有六个人,都已经被打死了,枪弹打在头上的不同位置,但都是迅速致命。开枪的人很干脆,心狠手辣,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个精明的老枪手,或者有可能就是个狙击手,但用的却不是狙击枪。
  不过令我们不解的是,打死他们的人又会是谁呢?难道是“藏羚羊”队的反盗猎志愿者?我再次蹲下身去,检查每一具尸体的中弹部位,从弹孔的大小来看,枪手射出的子弹不是“五六”也不是“八一”,也不是改装后的半自动,有点儿像是小口径的冲锋枪弹,最接近的就是MP7的枪弹。
  MP7使用的4.6mm×30mm枪弹,采用的是铁制弹芯,弹芯前端部分为穿透力强的铁,后部为铝。虽然穿透力很强,但却无法穿透宽厚的人体,因为在进入人体时,弹头的翻滚增加了阻力,穿透力下降,这也可能正是枪手把射击点选在头部的另一个原因。
  据我们所知,目前可可西里的反盗猎组织还没有谁使用过这样的枪械,开枪的人不是反盗猎组织成员,那会是谁?盗猎者?难道是盗猎者之间的互相残杀?
  突然,黄豆冲着两具尸体吠叫了起来,许小乐跟过去看了看,大声喊:“快过来看,这个人死的很奇怪,身上虽然很多血,但却没有弹孔!”许小乐喊着,习惯性地把手伸到那具尸体的颈脉处摸了一会儿,又惊喜地大喊起来,“还有个活的!”
  我们都急忙围过去,把那个人扶了起来,那人的脸和身上都沾满了血,应该是他同伴的血。这个人是被许小乐从两具堆压的尸体下面翻上来的,身上没有伤,我和许小乐把人往车上抬,何涛有点儿不满地喊:“他也是盗猎的,别弄脏了车!”
  黄豆跟着跳上车,我们掉转车头,开回山坡处的藏羚羊抛尸区,在附近停下,等周青他们回来。那个人还没有清醒,除了有一点儿微弱的呼吸之外,显示不出任何明显的生命迹象。“怎么办?再不及时救治,这个人就会死掉。”杨钦望着窗外说。
  我们想先开车回驻地,但是又怕周青回来的时候看不到我们,在这儿干等,每个人的心里都很焦急。好在没过半个小时,周青他们的车子就回来了,他们一直往南去,没发现什么状况,也没发现那辆敞篷吉普。
  我说:“我们发现了几具尸体,都是被枪弹打死的,还有个活的,就带了回来。不过他只剩下一口气,救不救得活,都很难说,得赶紧回驻地,不然最后一点儿希望也没了。”
  “回去!”周青二话没说,就跳上车,因为这边的车上多了一个人,五个人加上一条狗,实在挤不下了,我就只好过去搭周青他们的车回驻地。
  回去的路上,雪一直在下,风很大,车子开得十分艰难,寒冷的空气似乎把车子的发动机也给冻住了。一路上,车子卡卡停停,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到驻地的时候才发现,油箱里的油已经耗得精光。
  下雪的天气,天黑得更快。木萨正在厨房里做饭,阿依古丽给他帮忙。听说我们救了个人回来,木萨一边叫阿依古丽煮姜汤,一边跑出来帮忙,吴凯卸下枪,去厨房里接手做饭。说实话,木萨的厨艺确实不怎么样,要不是吴凯后来接上了手,估计那晚我们就只能吃像糨糊一样的鸡蛋面汤糊糊。
  不知道周青是从哪里学来的,竟然还会几手扎针。她把银针慢慢地扎入那个人僵硬的肌肉里,缓缓地转动了几下,我帮着掐人中,在头部穴位上做指压,阿依古丽端来热气腾腾的姜汤,我们给那个人灌下去。
  那人的喉咙都已经冻得僵硬,开始的时候,姜汤一灌进去,就又从嘴巴里涌了出来,过了几分钟,汤水才慢慢地渗下去。看那个人似乎有了点儿呼吸,周青叫阿依古丽又端来了一碗热姜汤,两碗姜汤灌下去,那个人的喉咙里终于咕噜地响了一声,卡在咽喉里的一团气喘了出来,他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人总算没死,大家心里都稍微宽了点儿心,但心头仍然笼罩着一层阴云,这个人也是个盗猎者,而我们这些反盗猎的志愿者却救回了一个双手沾满藏羚羊鲜血的刽子手。
  那个人睁开眼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只是个剥皮的,别杀我!”说话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恐惧。
  周青放下手里的姜汤碗,说:“不用慌,这里很安全,慢慢说,谁要杀你?”
  那个人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愣,先是环顾了一遍四周,发现我们除了脸色很难看之外,对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他鼻子里抽搐了两下,两行泪水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抱着头哭出了声,低声诉说着他进入可可西里以后的所有的灾难,仿佛是要获取我们的同情,又像是在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
  他哭着说:“我叫孔仕林,青海人,今年春天和同族的几个人进了可可西里。因为实在穷,没有钱,也没老婆,大家都说可可西里的羊子剥下来的皮能卖大钱,就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换了辆破车和几条枪,进了山。我们吃的东西不多,也没钱买那么多汽油,进山没多久,油没了车也坏了,却一只羊子也没见到。我们没有吃的,又饿又冷,有两个人在半路上就病死了,我们想打羊子,没有时间埋,也没有力气埋,就扔下他们,继续往前走。山里很大,我们转迷了路,没有吃的,饿得吐酸水,后来遇到一头野驴,我们打了野驴,才熬过了几天。天气冷,我们整天冻得没法走路,只能蹲在一个点上等羊子,半夜里好不容易看到几只羊子,没抢上,被别人打了……”他带着哭腔叹了口气,揉着发红的眼眶,心酸地说,“我们没吃没穿,很多人都生了病。有人吐血,我们没办法管他,也管不了,为了追羊子,只能把他扔下。我们都是卖光了家产进的山,打不到羊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我们一路追羊子,没有车,走得两只脚肿得像萝卜,腿也肿了,后来终于追上了一群羊子,我们开了枪,打了羊子,剥了皮,有三四十张。我们继续找羊子,后来又打了几批,攒了两百多张皮,但是没有车,我们出不去,换不了钱。”
  我们静静地听着,我想象着这些为了“赚钱”而倾家荡产进入可可西里的盗猎者,就像当年木萨为了赚钱随着一批狂热的淘金者涌入可可西里一样,为了钱,伴随而来的是随时都会死亡的巨大风险。
  在可可西里这个广漠的无人区里,人烟稀少,死一个人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荒原上死一只老鼠或是死一只鸟一样,没人会知道,也没人会管。可能等到骨头都被风吹得干白的时候,他的家人还在幻想着他在可可西里剥着羊子皮,换着大把的钞票,这真是可悲!
  孔仕林说着话,眼睛怔怔地盯着脚边的地面,发了好一会儿呆,抽泣了两声,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他结巴着说:“今天早上,我们终于遇到了一群人,他们也是来打羊子的,车上捆着一堆羊子皮,我们想过去搭车,那些人说‘可以’,又说‘看你们这么辛苦,干脆把羊子皮卖给我们算了,算便宜点儿’。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想着去了拉萨,还得去找买家,现在买卖羊子皮是犯法的,黑市上的买家都不敢直接露面,我们没有车,又不好运出去。最后决定就卖给那些人,那些人把羊子皮搬上了他们的车,却没有给我们钱……”
  孔仕林说到这里,忽然放声痛哭起来,他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手指缝中挤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流。他大声地哭着,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种绝望、伤心的感觉再一次震撼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木萨被这种情景触动了,他坐到门边一角,皱着眉,像是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那段非人的地狱生活,想着想着,就有泪水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他双手抱着头,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去,站在风雪地里帮我们擦车,雪花无情地吹打着他的头、他的脸。
  孔仕林哭了很久,喉咙有些嘶哑,他哆嗦着肩膀,肩胛骨在寒冷的空气中抖动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有点儿语无伦次:“没给钱……我们把枪抛到车上,正准备翻上车,他们……竟然抽出两条枪,冲我们开枪……我们转身跑,飞快地跑,跑得喘不上气……他们也不打死我们,就是往我们脚后边打,看我们没命地逃,他们就在车上大声地笑……有人跑着回头看,枪就响了……真的开了枪,我的兄弟被打死了,我摔倒了……血流到我脸上……我晕了……又冷又累,喘不上气……我……”
  孔仕林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绝望的痛哭,不知道他在用刀子剥藏羚羊皮的时候,看着藏羚羊那种绝望的眼神,有没有痛哭?又会不会痛哭?如果只听孔仕林说的这些话,我们应该可怜他、同情他,但是一想到那血淋淋的抛尸区,想到无辜的草原精灵藏羚羊在枪声中被打得血花飞溅、惨叫连天,我们的心肠又再一次硬了起来。
  在这世界上,人们应该同情的应该只是弱者,而不是以弱者为借口去残忍屠杀来满足自己私欲的人!我们也不会因为这类人的穷困和绝望而放弃自己的信仰和坚持。人,可以贫穷,可以没理想,也可以很平庸,甚至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但必须要有良知!对于那些抛弃良知的人,终有一天也会受到良知的惩罚,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同情他?
  没人说话,屋子里静得只有孔仕林的哭声。当他失去亲人和朋友的时候,他会哭,但他却不会为死去的藏羚羊哭泣。在他的眼中,藏羚羊只是可以换钱的一种动物,杀了这种动物,剥了皮,就可以换钱,过好日子。他也不会去想,当他将来过上好日子、开心享乐的时候,藏羚羊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它们整天生活在盗猎者的枪口下,胆战心惊、闻风则逃,逃不快的就被枪杀、剥皮,甚至还被割下头颅。藏羚羊的哀鸣已经不能打动这些人的心,为了钱,良知都可以抛弃,还要心干什么?没有心的人当然也就不会动心,他们枪杀、剥皮、交易,然后踩着一具具肉红的尸体,用血淋淋的双手捏着钞票,换取享受。
  我们嫌恶地扭过了头,如果不是他的同伴都被同行打死,如果他不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哭泣。看着他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我的心反而被刺激得更加坚硬,这样的人只会为自己的可怜而哭泣,永远也不会去想想别人的可怜。
  大家都沉默了许久,周青问:“还记得那些人吗?长什么样子?”
  “记不清了……”孔仕林捂着脸,神情痛苦,又有些哀伤,说,“他们都拿着枪,好几辆车,大车、小车,有枪,很多枪……说不出来什么样,有几个不像本地人,还戴着墨镜,看不见脸……”
  孔仕林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好几辆车还有很多枪。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我们,一个一个地看,看着看着,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起来,你这是干吗?”周青问。
  孔仕林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地诉说着自己的艰难和贫困,求我们放了他,不要把他送到管理局里去,不要把他交给警察。
  看着这个四十多岁还没有娶上老婆的男人流着心酸的泪,一向果断坚决的周青犹豫了一下。大家都不想再听孔仕林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就走出了屋子,只剩下马帅和我,我想知道周青的决定,估计马帅也是如此。
  周青看了我们两眼,仿佛在征求意见,我没点头也没摇头,马帅也不吭声,我们两个人都只是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盯着孔仕林看。周青叹了口气,她虽然机智坚强,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对于可可西里周边穷苦人的遭遇一直抱有同情。她想了又想,问孔仕林:“你能保证以后不会再进可可西里打藏羚羊吗?”
  孔仕林伸出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语气坚定地保证:“再也不来了,差点儿把命搭在这儿。我,我也不会开枪,只是帮他们剥皮子,分点儿钱……以后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
  马帅看了我一眼,我正想张口问话,却被马帅抢了先,他问:“你还认识多少打藏羚羊的人?”
  孔仕林摇了摇头,说:“都不认识,我的同伴都被打死了。”
  “是吗?你都知道进山打藏羚羊可以换钱,你们家附近的人就不知道?”我问他,心里想,连这样没有文化的穷人都知道进山打羊,可见“打藏羚羊换大钱”的说法在当地是多么流行,打藏羚羊的也绝不可能只有孔仕林一家。
  马帅语气严厉地说:“打藏羚羊是犯法的,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她放了你,我们可没这么好说话!”
  可能马帅的一张脸除了帅气之外,就是一脸的严峻和寒冷。孔仕林打了个哆嗦,他说:“我们……附近也有几个打羊子的,他们不进山,在青藏公路沿线打,打几只就跑。”
  “现在青藏公路沿线有藏羚羊?你们怎么不去,反而进了山?”周青的脸色突然一寒,语气严厉地问。
  “有,就是不多,现在你们管羊子的人比前几年多了些。有些胆大的羊子也沿着青藏公路两边走,他们就去打,打几只就跑,你们抓不着。我们想打大群的,多赚些钱,才进的山,但是风险也大啊,随时会死人。”
  这种为了赚大钱,连命都不要的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不管他曾经是多么的可怜和无助,我都不会再同情他半点儿。我看了他一眼,问:“谁鼓动你们进山打藏羚羊的?枪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孔仕林又抬起头,看了我和马帅一眼,不敢不说,他想了一想,说,“是,是一个康巴人,他让我们打羊子皮,他收购,还帮我们买枪买子弹,就是收的价钱低,所以我们就想着自己拿去卖。”
  马帅连忙问:“康巴人?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地方?”
  “这个……”孔仕林结巴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犹豫着说,“我们发过誓,不能把他说出来,不然不得好死。”
  我和马帅都笑了起来,马帅说:“你刚才不是都已经说了?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发誓?发誓大概也和放屁一样!”
  我说:“你也知道会不得好死?看看你自己那双沾满血腥的手,你剥了多少张皮子?扪心自问一下,杀藏羚羊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会不得好死?!”
  周青的脸也铁青起来,我们都不说话,死死地盯着孔仕林那张不太令人信任的脸,这张脸上有沧桑,有无奈,有贫穷,有奸诈,有无情,有残忍,唯独没有的就是信任。
  “我……我说,我说……”孔仕林看我们都严厉地瞪着他,他吓了一跳,大概担心我们会把他送到管理局或是警察局去,就把所有的事都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
  原来那个康巴人叫丹巴,住在青海省与西藏交界区一个叫雁石坪的小镇上,经常在青藏之间流动,是藏羚羊皮黑市交易上的一个商贩,说白了就是二道贩子。他自己很少去打藏羚羊,却鼓动别人去打,然后低价收购,再高价转手。因为现在藏羚羊皮的交易受到了许多方面的限制和打击,一些黑市商人都不敢直接抛头露面,这倒让胆大的丹巴赚了不少钱。他收售藏羚羊皮,也收售一些羚羊角、牦牛头或是牦牛皮之类的东西。只要能赚钱,除了自己的性命不能交易之外,其他的什么都干。
  “丹巴做了多少张皮子的生意?他收的皮子都转手卖给了谁?”周青接着问。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或许我们可以从丹巴的身上查到一直在操纵藏羚羊绒交易的边境之外的黑手,因为所有的藏羚羊皮都只有一个出口,那就是出境。
  孔仕林摇了摇头,沮丧地说:“不知道,就知道他赚了不少钱,但是都被他花光了,他花钱很大方,花完就再去卖皮子换钱。我也不知道他收的皮子都卖给了谁,很多时候都见不到他,三天两头不露面,他这个人很滑头,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待很久。”
  我们沉默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追查行动就受到了很大的限制,时间、地点不能确定,线索也很模糊,除了知道一个雁石坪外,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头绪。
  孔仕林看我们不说话,不知道我们会怎么处治他,吓得一直在喊:“求求你们!别把我送到管理局,我家里还有一个老娘,眼睛都瞎了,没饭吃,又没钱,我进了山,她就在街上讨饭……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我们无法确定孔仕林这些话的真假,但看他脸上的神情,确实很急切,很哀怜。也许,他真的有一个年迈的瞎了眼睛的老母亲。我只是想,当初他进山打藏羚羊的时候,他那年迈的母亲为什么不拦住他?或者是拦不住?所以宁肯一个人去街上讨饭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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