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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何涛说:“是啊,有些东西得准备准备,过几天,咱们就得进腹地巡山了,可能个把月都未必能回来一趟,老木这次不去。今天也没让他出来,让他留着把东西整整,不够的话,还得去趟格尔木。”
  车子追到一半,我们发现才嘎的两辆车走偏了道,没有沿着前面那辆敞篷吉普留下的车轮印前进。周青停下车,我们也跟着下车,仔细观察了四周的地形。我发现才嘎的车子是从侧边抄近道绕过去的,看样子,才嘎准备截住那辆敞篷吉普,说不定现在已经追上了,也说不定已经交了火。
  马帅说:“他们绕路上去了,咱们还跟过去吗?”
  周青虽然是个女子,但也像我们一样,在追踪了几年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儿线索面前不肯放弃,她不死心,说:“跟上去看看,要是才嘎已经追上了,咱们就退回去,别再跟他们发生冲突。”
  我们继续往前追。我吃着饼,想着心事,想调节下车内的气氛,就问杨钦:“咱们两个今天可把周青气得不轻啊!”
  杨钦没吭声,只是笑,何涛插嘴说:“可不是?你们哥儿俩也够大胆的,肖兵不知道也就算了,杨钦这次可是你的不对,你忘了上次赵骏的事?”
  听到何涛提起赵骏,许小乐示意地咳嗽了一声,杨钦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没有吭声,只是把棉大衣的领子往上拉了拉,半张脸都被他藏进了棉大衣里。我好奇地问:“赵骏?也是‘暴风’以前的成员吗?”
  何涛说:“那当然是……”
  许小乐猛地咳嗽一声,何涛不高兴地喊:“咳什么咳?这事肖兵他应该知道……那是很久前的事了,赵骏为了追一个境外的盗猎头头,擅自脱离组织。结果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草地上只剩一堆被秃鹰啄得稀巴烂的烂肉,还有半个脑袋被子弹打得稀巴烂,看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要不是那套衣服,我们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赵骏,一个特种大队下来的兵!”
  何涛把话说得很凝重,我的心也跟着变得沉重,我开始意识到昨晚我们确实犯了个大错。周青责骂我们是对的,她是为全队队员的人身安全着想,而我却因为那股大男人的思想而固执己见,一直认为女人不适合待在可可西里这地方,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过分地看大了自己的实力,也过分地贬低了周青的能力。杨钦不敢说话,只是把脸往棉大衣里埋,埋得深深的,不看何涛也不看我。
  何涛使劲推了杨钦一把,说:“别说周青骂你,连我都想骂你,你小子又不是不知道这回事,昨晚你们都没带枪,你还鼓动着肖兵去犯错?你小子想过后果没有?说话啊!”
  许小乐开着车,说:“何涛,都是兄弟,说话注意点儿语气。”
  何涛不满意地嚷嚷起来,说:“语气?他犯错那会儿咋就不想想后果?”说着话,又使劲推了杨钦一把。
  我拉住何涛,说:“算了,现在不都没事吗?当时是我要追上去的,不关杨钦的事,‘暴风’成立这么久了,现在的经费也很紧张,可可西里这块儿地方,也不是人长期待的地方,咱们早一点儿完成任务,大家伙也早一点儿安心啊!”
  何涛把脸色拉了下来,不满地说:“肖兵,你别替他打掩护,这小子的脾气我又不是不清楚,就喜欢自以为是……”
  突然,车身晃动了一下,车子减了速。我们都往车窗外望去,看见才嘎的车正从前方开回来,越开越近,与我们擦肩而过。才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看了看周青,打了声招呼,说:“不是我们要追的那一队。没追上,盗猎者狡猾得很,车轮印子断了。”
  周青客气地和才嘎打招呼,寒暄了两句,但一年多前两队人争吵直至殴打至伤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周青表面上看是那种和和气气的人,骨子里却有一种潜藏的强悍意识,只要她认定的事,很少会改变主意,因为一年前队友被伤,周青至今心里还很不舒服,她脸色不大好看,才嘎的心里也不舒服,两辆车擦肩而过的时候,车窗门都刷地拉了上去。
  周青不肯放弃,如今才嘎退回去,对我们来说倒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再与他们发生冲突。我们的车子继续追着车轮印往前开,地上到处是杂乱的车轮印,有敞篷吉普的,也有才嘎的两辆车开过去又开回来的印子,错综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
  我们又追出很远一段路,车轮印断了,车窗两边除了无边的荒原和山坡,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我们停了车,侦查附近的地势、地形。中午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上,现在的气温稍微有点儿热,一群鹰正远远地往山坡后飞过去。
  “有鹰!”我大声喊了一嗓子。在可可西里,只要有腐肉的地方就会有鹰,而鹰也往往会追着盗猎者的车子飞,因为长期盗猎行为的泛滥,可可西里的鹰都已经养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它们知道只要跟着盗猎者的车子,就不愁会饿肚子。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跳上了车,车子飞快地跟着鹰的踪迹往前追,我们很快绕过了那座山坡,一转过山坡,山后的风就把一股腐肉的气味送进我们的鼻孔里,我们跳下车来,都惊住了!
  只见山坡后面的向阳处躺满了一具挨着一具的尸体!藏羚羊的尸体!被剥了皮的尸体!剥去皮的尸体被太阳晒得干红,散发出一阵腐臭的气味。一群秃鹰停落在尸体中间,蹦跳着、啄食着,腐肉被啄得稀巴烂。风卷着阳光吹过来,带着一股温热的臭味,扑打着我们每个人的脸,让人的胃在一瞬间旋转了三百六十度,胃里的食物翻江倒海般涌到喉咙口。想吐。
  我数了一下,有八十多只藏羚羊被杀死,被人剥去了皮,这里面有长着长角的公藏羚羊,也有已经大了肚子的母藏羚羊,现在还没到6月,藏羚羊还没有雌雄分群。这是我第三次见到藏羚羊,但竟然是一群被剥了皮的尸体。有几只公藏羚羊被割去了头颅,一些母藏羚的肚子被划开,未完全成形的胎儿半露在肚子外面,一只只光溜溜的躯干泛着些许干巴巴的光泽,露出肉的红色。
  每一只藏羚羊在临死前一定都哀鸣和呐喊过,它们像是在无力地求救,拼命地张大了嘴巴,睁大了无助而绝望的眼睛,眼珠已经泛白,僵硬地挺着四条腿。放眼望过去,一只接一只,一片挨一片,在我们的眼前晃动着、挣扎着、哭诉着。
  我仿佛听到了一片哀求的哭泣声,藏羚羊的哭泣,绝望的哭泣,没有声音的哭泣,在空气中冲击着我的耳膜,揪着我的心。大家似乎都想骂几句,但只是张了张嘴,又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这些藏羚羊至少得死了四五天了!”马帅咬着牙,举起手里的枪,使劲地用袖子擦了擦。
  这附近有很多车轮印迹,有东风大卡车的,也有北京吉普的,一条连着一条,交织得像是一张网,我往四周看了一眼,问:“咱们该按哪条印子走?”
  周青观察之后又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时候的藏羚羊差不多快要雌雄分群了,但还没有集群,没有从南方上来,盗猎者应该就是在这附近等,等着藏羚羊集群北上的时候猎杀。”
  我说:“那咱们应该往南追。”
  马帅说:“可能追不上,他们走了四五天了,这里只是个抛尸区。”
  何涛说:“好歹也追过去看看,没准儿会有什么发现。”
  许小乐说:“要不,还是兵分两路,一路在附近巡查,一路往南再追追看?”
  杨钦还在为昨晚的事感到理亏,低着头不吭声。我问周青:“要不,就这样吧?这些尸体怎么办?”
  周青果断地说:“还按原来的人员位置上车,我和马帅、吴凯一组往南面去,肖兵你们就在这附近再查看一下。尸体只能就这样让鹰吃掉,自然分化还好一些,比浇上汽油烧得浓烟四起,污染生态环境要好。”
  我看见几只母藏羚羊已经被鹰啄食得露出了一根根白骨,红红的碎肉飞溅在半黄的草甸子上,鹰的嘴巴和脸颊两侧的毛被染得血红,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仿佛心灵还在天堂,眼球却被抛进了地狱。我因这样无情的屠杀场面而感到震撼,深深地厌恶人类的绝情和残忍,只能急忙跳进车里,不想再看。
  周青的车子往南追去,她临走前交代,不管发生什么事,天黑前都必须再回到这里集合。我们开着车在附近转悠,我有一种感觉,觉得盗猎者会往西北方向去,那里距离太阳湖、月亮湖以及可可西里湖比较近,大批的母藏羚羊在6月份会集群往那些湖畔区域迁移。
  许小乐打了下方向盘,把车子往西北方向开去。本来地面上只有两三条交错在一起的浅浅的车轮印,谁知开出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地上的车轮印忽然多了起来,有大车轮印,也有小车轮印,横七竖八地铺在地面上。
  我们都打起了精神,何涛换下许小乐开车,我们继续追踪着车轮印前进,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蹦跳着。忽然天气有些变了,太阳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空中弥漫着厚厚的阴云,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
  因为天气的缘故,大家的心情都一下子阴沉了下来,许小乐抱了抱膀子,抱怨说:“千万别下雪……妈的,风又大了,哭丧一样!”
  何涛插嘴说:“我看,倒像是要下雹子,突然降温,这么厚的云,刚才还有点儿想冒汗,一下子就冷得缩脖子了。”
  时间过去了半个小时,没有下雪,也没有落冰雹,风却越来越大,扯破了喉咙似的嘶号着,地面被冻得坚硬。在寒冷的气温下,车子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们都很担心车子会发生什么故障,一路上提心吊胆的。
  何涛开着车子转了大半个圈,没发现什么异样,问我们:“天气这么坏,要不要回去?没准儿过会儿就要下雪,一下了雪,车子可就不好走了。”
  在可可西里,我们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天气突然恶变,让人防不胜防。很多时候,不是盗猎与反盗猎的对峙,而是人与天气的对峙,更多的时候,不管是盗猎者还是反盗猎者,并不是死在枪口下,而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在可可西里,因为天气的缘故,往往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杨钦有点儿担心车子出问题,在这样的环境里,车子要做足了保养工作才能上路。就这样,还是会一不小心就抛锚,有时候干脆就是“哐”的一声响,车身晃荡一下,就再也发动不起来了。
  “回去吧?你看天色快下午了,估计周青他们也回来了,咱们先去山坡脚下集合,然后再回驻地。”许小乐看了我们几个一眼,征求意见。
  我有点儿不死心,还想再往前开一段路程看看,兄弟们虽然都很想回去,但看我一再坚持,也就没有说什么。其实大家心里也不好受,每一次看到这样大片的藏羚羊尸体,所有人都会难过好几天。
  车子继续颠簸着往前开。天气越来越冷,冷空气在冰冷的车窗玻璃表层又擦上了一层霜花,模糊了车内人的视线。我把车窗推开一点儿,观察外面的情况,一股冷风猛地挤了进来,撞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突然我闻到冰冷的空气中仿佛裹挟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心头猛地紧了一下,叫何涛赶紧往前开。
  天上突然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先是稀稀疏疏地落下,没几分钟,就铺天盖地地飘了下来,纷纷扬扬,天地之间苍茫一片,很快地面上就铺上了一层银白色。我们从挡风玻璃上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漫山遍野的风呼啸着,奋力地拍打着车窗。
  我非常失望,打算回去,只是心里这样想,但还没说出口。何涛把车又往前开了一段路程,忽然车轮下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垫了一下,有点儿半硬不软的感觉,车身猛地往上一弹。这一下震动使我们已有点儿怏怏的精神又被重新唤醒,何涛猛地一把方向盘,车轮子往旁边滑了过去,我感觉车身下面压到了什么物体,急忙叫何涛停了车,下车去看。
  如果没有下雪,可能在车上我们就能发现眼前的场景,但是因为下了雪,地面上所有的植被和物体都被洁白的雪给掩盖为一个整体,所以没有发现异常。我们跳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车轮轧过去的是一具尸体,人的尸体!
  “死人?”杨钦从车上钻出来,瞪着眼问我们。可能队友们在可可西里都已经见惯了路边的死人,除了我这个新来的队员以外,其他人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奇的。
  我用脚拨开尸体上的落雪,一具男性的尸体露了出来,尸体已经有些干硬,看上去脸上很脏,头发也很长,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他的手指节粗壮,看来生前不是干粗活的就是拿枪的。
  但是,他是怎么被枪弹打死的呢?我开始还以为他是因为没有吃的而被冻死在这里的,后来发现不对。他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棉裤子,裹得很严实,不是饿死也不是冻死,身上没有其他伤痕,只有嘴巴里流出一股血,凝固在干硬的土地上。
  “人死了没多久,最多也就是四五个小时。子弹是从嘴巴里打进去的,而且不止一枪。”我说着,用脚把尸体翻转过来,在尸体的脑后果然有一个被打穿的洞,极速旋转的弹头崩碎了弹孔四周的头骨,整个后脑勺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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