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说:“那时,盗猎者就会陆陆续续地出现,由南往北,一路都有,我们到时候会有一次长时间的巡山,每次出行半个月或是大半个月,一路追过去。”
这次出来,我们没有什么收获,何涛恨得牙痒痒,敲了敲枪杆子,说:“要是再让我遇上这帮王八蛋,我第一个先开枪,万一打死了,就说是自卫,妈的!”
许小乐说:“我最怕6月,一到6月去巡山,到处都能见到被剥了皮的尸体,特别是往北去,一路上白骨累累,看得人心酸啊!”
马帅忽然说:“很快就6月了……”
大家都沉默起来,谁都不希望6月的来临,那个在别的地方本该是初夏阳光灿烂的美丽季节,在可可西里,却成了黑色的地狱,屠杀日的开始。
周青打断了大家的话,把我们从沉思中唤醒过来,说:“一辆车先回去,留一辆再开远一点儿,追上去看看。”
我和吴凯、木萨、许小乐先回去,快到驻地时在车上就看到牛圈已经被野牦牛给撞塌了,它正挪着受伤的屁股往荒滩上爬。它撑着两条前腿使劲地往身后蹬,沉重的半截身子拖在地上,拉出一条宽宽的痕迹,它的后腿现在还不能完全站立起来。
许小乐趴在车窗边上,瞅着野牦牛,说:“这丫的,还挺倔,回头得给它打根桩子。”
我本来不想把这个可怜的大个子拴起来,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打了根桩子。可事情还没算完,受伤的野牦牛疯狂地用那一只独角去顶桩子,桩子被它顶翻,滚到了一边儿。要是它屁股上没有伤的话,可能它就会发疯地冲进我们的营房,把所有物品都顶翻。
我只好把桩子再打得深一点儿,几乎完全没进了土里。打桩子很费劲,泥土冻得像硬铁一样,吴凯和木萨都过来帮忙,因为氧气稀薄,几个人都累得直喘粗气。野牦牛仍然不肯安分,它一个劲儿地想往外挣,把身边的防水布顶了个稀巴烂。大家也没办法,和一只有野性的受了伤的野牦牛较劲纯粹是浪费力气,最后只好走开,就剩下我蹲在旁边看它。
闹腾了一会儿,野牦牛显得十分疲累,它趴在地上喘着气,却仍然不肯让我靠近,只要我一向它靠近,它就会竖起头上的尖角来顶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远远地蹲在一边看它。
就这样,还没算完,野牦牛开始绝食,不肯吃我们给它割来的草。我把草一把一把地扔过去,它就一把一把地顶开,不光不吃草,连水也不喝一口。大家都犯了愁,怎么办?刚救回来,伤还没养好,难道让它饿死吗?到最后,杨钦说:“还是肖兵你来吧,我看咱们这几个人中间,就你耐性好,会宽解人,你把那牛也宽解宽解,宽解好了,也是你一大功劳。”
牛又不会说话,看着我的时候,它的大眼睛里除了恐惧就是仇恨,根本不领会我的讨好。有一次,我喂它吃草的时候,还差点儿被它顶了屁股。三天过去了,野牦牛一口草没吃,一口水没喝,身子渐渐消瘦下去,前胛处的骨头高高地耸立出来。木萨说:“由着它去吧!它全家都死了,估计它也活不长。”
半夜下了一场急雨,说是雨,倒不如说是冰雹更确切一点儿,一颗颗,像弹珠子一样,打在营房顶上,嘣嘣当当地直响。
夜晚冷,没人愿意爬起来,可能大家都把那只倔强的野牦牛给忘记了,或者是不愿意怀着一腔热情起来后又被野牦牛给顶了屁股。刚巧晚上是我值夜,我就跑了出去,发现冰雹虽然不算太大,却硬得像铁一样,打在头上,就像是被人用闷棍子给敲了一记,耳朵里都有点儿嗡嗡地响。
野牦牛站不起来,也没处躲,可怜地趴在地上,把头埋在两条前腿中间。冰雹打在它厚实的背上,又弹出去,掉落到地上,当当地响个不停。它饿得瘦骨嶙峋,又冷又冻,冰雹子打得它不停地哆嗦。我急忙跑到营房旁边的帐篷房里,抽出厚木板给它搭了间小屋,又在外面蒙上了一层防水布,虽然动作已是十分麻利,可冰雹还是打得我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野牦牛在打哆嗦,几天没吃一点儿东西了,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我可怜这个失去了亲人的大个子,它本来应该是一只强壮而勇猛的雄性野牦牛,现在却半死不活地躺在这里发抖。我捂着头,又跑回去,端了盆水来给它喝,又抓了几把草放在它面前,说:“大个子,吃吧,怎么着,你也得把今晚熬过去啊!”
不知道是不是它已经没有力气再来顶我了,还是因为冷的原因,野牦牛只是发抖,不顶我也不看我,眼睛呆痴地望着面前的那蓬草和那盆水。
冰雹子打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竟然又出了太阳,我揉揉眼睛,走出值班室的时候,发现木萨正站在我昨晚搭起的那间小屋前发呆,眼神怔怔的,许久没动。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跑过去,问:“怎么,牛跑了?”
木萨摇摇头,说:“它肯吃东西了。”
我向小屋中望过去,发现盆里的水已经被喝掉了一半,昨晚放的那把青草也不见了,应该是野牦牛吃掉的,我感到很欣慰,终于舒了一口气。
吴凯正在做早饭,听说牛吃东西了,就急忙跑出来看,在围裙上擦了擦油乎乎的手,抓了一把青草跑过来喂。奇怪的是,野牦牛虽然没有用角去顶他,但却不肯吃吴凯喂的东西。“咋了,还挑食?”吴凯问,回头瞪我一眼。
我说:“让我试试。”我接过青草,递过去,准备把草放在野牦牛嘴边,我还是有点儿担心它会用角顶我。没想到,野牦牛竟然把头伸了过来,吃我手上拿着的草,大嘴巴一点儿一点儿地嚅动着,曾经的疯狂和野性像是被一个晚上的冰雹给消磨得无影无踪了,现在看起来倒更像是头家养的牛。
木萨很奇怪,吴凯就不满地瞪着我,说:“咋回事啊?救它那会儿,大伙可都出了力,咋就跟你一个人亲呢?”
我知道,是昨晚那场冰雹的功劳,是那场冰冷的雹子让充满敌意的野牦牛放弃了对我们的仇恨,它终于知道了,我们和那些盗猎者不是一伙人,所以就开始接受我们的喂养和治疗。
野牦牛渐渐地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戒心,大家也都开始慢慢地习惯喊它“大个子”,因为野牦牛现在肯配合,所以伤好得比较快,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没过几天,就可以站起来走路了。
野牦牛在我们面前没有再表露出它的野性来,这对寂寞的黄豆来说是件好事,它又可以找到一个玩伴了。别看黄豆整天都很开心似的,其实它很寂寞,我有好几次都发现它独自跑到营房外面,望着远处的山坡发呆,有时候一站就是好久,望着望着,会流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眼神,像一个饱经世事风霜的孤独老人,寂寞、凄凉,还有点儿心酸。
本来,黄豆是“暴风”里唯一一个长了四条腿的,现在有了大个子的加入,黄豆就不那么孤寂了,开始从黏在我们屁股后面到处转变成了围着大个子转悠。黄豆和大个子成了最好的玩伴,它整天在牛圈门口转悠,里里外外蹦跶,围着大个子的腿转圈,有时候玩疯了,还会咬住大个子身上长长的毛,耍“人来疯”。
大个子像黄豆一样寂寞,它常常孤独地哞叫,我知道它有心事,即使它只是一只牛。动物的情感跟人类一样丰富,只是人类无法静下心来去好好地体会,所以就无法知觉。大个子还在惦记着它死去的亲人们。
每当我走近大个子的时候,它都会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我,后来,我可以伸手抚摸它的头、它的背,它不咬我,也不顶我,只是静静地站着,有一次竟然伸出宽宽的舌头,舔我的手背。我发现它的眼眶里潮湿着,像是泪水。
当大个子的伤差不多好了以后,我解开拴在大个子脖子上的绳套,还它自由。所有人都以为它会就这样离去,不再回来,但没想到的是,它走到营房外面独自站了一会儿,竟然又慢慢地走了回来。
它的家族成员都已经不在了,它还能去哪里呢?外面的草地虽然还是那样半黄半绿,荒滩还是荒滩,旷野的风依然是那样的吹,但受伤的心却不可能再像从前,人也好,动物也罢,都有自己的情感,无一例外。
但我们不可能在营地里养一只牛,野牦牛应该回到大自然中去。只有在那里,它才能慢慢地恢复它的天性,或者再找到它的同类,它应该过族群生活,而不是孤独地站在营房前的牛圈里,望着漫无边际的旷野发呆。
几天之后,我们再一次出巡回来,大个子听到吉普车的车轮声后,迈着缓缓的步子,从它的牛圈里转出来迎接我们。这是它第一次出来接我们,令我们所有的人都很意外和感动。
黄豆凑趣地在大个子肚皮下面钻来钻去,所有人都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吉普车停下,却没有人开车门,时间仿佛停在了那一刻。那一刻,我想,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可能都无法忘记。没等我们送大个子走,它自己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它要和我们分别,再回到属于它的地方去。虽然那里还会有盗猎者的枪声响起,但那里才是它真正的家。
大个子用身子蹭着吉普车的车身,把头凑近车窗口,向我们每一个人道别,然后伸出它的舌头,舔窗口边的人的手。只有完全放松了警惕的动物才会这样和人类亲近。
我坐在窗口,看见它大大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有一种温柔的东西在闪烁,虽然在双瞳的最深处,还有一种像泉眼般深邃的哀伤和无助,但却被叫作眼泪的东西给冲淡了。
谁都无法相信,曾经想要将我们每个人都顶个四脚朝天的野牦牛也会在分别的一刻动感情,按理说,动物不应该会掉泪,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所有人都不出声,看着大个子慢慢地走到车头前面,再一次回头向我们哞叫。
“去送送吧?”周青回头问我们。
沉默了许久的马帅,忽然说:“那是它自己选择的路,咱们别再人为地去干涉了。”
我打开了车门,跳下来,说:“我去送送,大个子平时挺乖的,就这么走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周青点点头,提醒我说:“天不早了,早去早回,一路小心。”
大家都知道大个子和我最亲近,也就没有人反对。我跟在大个子身边往前走,黄豆跟在我屁股后面,一颠儿一颠儿地摇着尾巴。大个子慢慢地走,偶尔侧过头来,看我一眼,用头轻轻地蹭我一下,示意我停步,我拍拍它的背,说:“走吧,再多送一程,说不定以后咱们再没机会见面了呢!”
继续往前走,傍晚的落霞挂在远处的山坡上,天空很明净,从来没有的明净,远处山的轮廓在晚霞的光辉中被一点点儿淡化得柔软,像轻纱一样,慢慢地融进稀薄的夜色中。
天快黑了,不知道大个子要去哪里,我有点儿担心它的将来,它失去了一只角,而且看起来年龄似乎也有些大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野牦牛家族肯接纳它。或者,将来,大个子注定要孤独地终老在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