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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说到这里,木萨想了一会儿,把头从大衣领子里伸出来,眼神空空地望着房门,仿佛穿透了门板,望向了遥不可及的某处地方。也许,此时他的眼前正一幕幕地浮现着当初挖金时的画面。
  木萨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去的大部分都是穷人,进山的时候都没带多少东西,缺吃少穿。有的人算是比较有钱的,就给我们发帐篷,还管我们吃,叫我们帮他挖金,说按劳分钱,我们都相信他,也就同意这样干,谁知到最后……唉,穷人还是穷人,富人却越来越富。
  “我们一挖到金子,马上就被‘把头’们收走了,我们当时管那些头头叫‘把头’。他们不但抢我们挖出来的金子,而且到月底也不给我们分钱。谁反抗就打谁,打死了,就地埋了,有些在深山里埋都不埋,裹着草垫子,往荒地里一扔完事儿。
  “我父亲……后来病得很重……我们想早点儿回去,就找把头算钱。把头不让走,也不给钱,我父亲逼着问他要钱,就被打死了,也不知被扔到哪儿块山头上去了。金把头看着不让我们去找,还叫人用鞭子抽我们。
  “我老婆那时怀了孕,不能再挖金了,我们就想偷偷回去,但是后来没有成功,被把头抓住了,唉……”
  木萨抹了把鼻涕,把棉大衣袖子往上一捋,给我看他胳膊上的伤痕。他胳膊上到处是一条条宽宽的印子,木萨说是被皮鞭子抽的,肉都被抽烂了,后来结了疤,身上还有很多,肩膀上也是。
  我问他:“你老婆怀了孕,可可西里条件恶劣,不能长待啊!后来你们怎么出去的?”
  “出去?出不去了!”木萨的眼睛一红,眼泪哗地就涌了出来,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又说,“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我老婆后来肚子很大了,把头就让她管做饭,我们天天在山里挖金,自己却一点儿也分不到。有一次,有人偷偷藏了一小块儿金子,被把头知道后就被活活地打死了。那个时候,死个人就跟死只鸟一样,开始还埋,后来都懒得埋了,很多秃鹰把尸体吃得只剩骨头,哪还用埋啊?
  “后来,把头们为了能挖到更多的金子,就划分界线,他们没谈拢,双方打了起来,又死了好多人。还有一次,有一个势力更大的把头想抢我们界内的金矿,双方又打了起来,我们只好退出去,另外找地方挖。”
  我的心里像压了块千斤重的巨石,如果木萨不说,我还真的不了解这些事情,这很有点儿像旧社会里那些煤矿的老板们,抢资源、扣工钱、随意糟践工人们的性命。我问木萨:“没有人管这些事吗?”
  “哪管得了?”木萨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说,“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几个人管挖一个坑,因为有高原反应,所以动一动就要喘粗气。天寒地冻的,要带吃的和工具进山,还要带汽油,所以带的能保暖的东西就不多,有些人睡到半夜不知怎么就死掉了。
  “当时我们进山的时候,当地也有设立的哨卡,不让我们随意挖金。我记得进山的时候有个哨卡的人过来喊我们去办手续,被把头一巴掌把嘴都打烂了,就算那人手里有枪,一个人也不抵用啊!”
  …………
  “你知道藏羚羊的英文单词是什么吗?”我说:“是‘Tibetan antelope’!”周青说:“还有一种说法,念‘Chiru’,与中文的‘耻辱’同音。”她伸脚踢了下火盆,里面快要灭的牛粪火又忽地亮了一下……
  木萨正说着话,我忽然听到门外有响动,好像是脚步声,我急忙起身开门,一看是周青。她身上裹着件棉大衣,正从营房的对面走过来,她要整理资料,做档案记录,而且还要计算每个月的花销账目,安排下个月的资金流动,可以说是“暴风”里最辛苦的一个人。
  “这么晚还没睡?进来暖暖。”看周青这么晚还在工作,我为自己当初怀有对她的那种失望感而觉得歉疚,笑着把周青让进屋,屋里的小火盆里烧着队友们捡来的野牦牛粪。
  周青走进屋,跺了跺脚,看见木萨满脸泪痕,就瞅了我一眼,小声问:“聊天?”
  我点点头,低声说:“老木在和我说他以前的事,你说,当时事情闹那么大,怎么就没人管管呢?”
  周青轻轻地咳了一声,搓了搓手,蹲下身,把手放到小火盆上暖着,说:“肖兵,你没有调查过那些资料,就无法理解,其实当时从青海省省重工厅黄金管理局到市、县黄金管理局都有相关政策,没有采金证是不允许采金的,还给金农划分了区域,派了管理干部。”
  我反问:“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金把头?还会死那么多人?”
  周青看了我一眼,说:“天高皇帝远啊!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为了赚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归根结底,还是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啊!有谁会吃饱穿暖了还冒那个风险进山?”
  我不吭声,周青暖了一会儿手,伸手拍了拍木萨的膝头,像是在安慰他让他忘记那些往日的辛酸。
  木萨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说:“就是现在,有些人还想着进山挖金子呢!因为家里没钱,谁不想着一夜暴富呢?”
  周青说:“当时当地政府的想法是‘管理必须跟上去’,但政策到了下面很难真正贯彻执行。按照政策规定,金子要由人民银行统一收购,但很多金农和金把头都在格尔木通过黑市销售,因为黑市价格高出国家收购价的一两倍。那时候,格尔木的很多地方都有专人负责联通黑市,就像后来的藏羚羊绒销售一样。”
  一提到藏羚羊,周青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着往下说,又把话头转回到挖金上面,说:“到后来,挖金又回到了最初的无政府状态,青海境内地广人稀,资源丰富,单纯靠政府监管很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可可西里保护区管理局成立后,相关部门才开始清山。”
  木萨叹了口气,说:“是啊!那时候有当兵的来赶我们出山,可把头们不肯走啊。一声喊,上千人拿着锄头工具就围上去,那些当兵的又不敢开枪,被围在中间,也不晓得后来打起来没有。我是受够了苦,就带着老婆趁乱逃出去了。”说到这里,木萨的眼眶一下子又红了,他不停地伸手抹着眼角,声音悲沉,结巴着说,“我老婆……就……就死在路上,在一个哨卡……等不及要生了,外面又冷……大出血……”
  我知道木萨说的“当兵的”是指当地的武警部队,心里正想着他说的话,木萨忽然站了起来,他强忍着悲痛,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我……我去外面看看。”
  木萨借口巡夜,就走了出去,我和周青都知道,他是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地痛哭一场。他心里一直内疚,因为老婆的死,他一直无法原谅自己,直到现在,每当阿依古丽问起自己的妈妈时,木萨还会忍不住掉眼泪。我有点儿担心他,想跟出去看看,周青拦住我说:“让他去吧,憋在心里还不如哭出来好受些。”
  周青用小棍子拨了拨牛粪火,低声说:“以前听木萨说,阿依古丽和她妈妈长得可像呢!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看看阿依古丽,就能想象出当初木萨的老婆有多漂亮,木萨长得也不丑呢!年轻的时候可帅了,是生活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着心事,刚想张嘴说话,周青忽然站起来说:“你跟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我很好奇,不知她会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反手关好值班室的房门,跟着她过去了。
  阿依古丽和周青住一间房,小姑娘已经沉沉地入睡,呼吸很均匀,周青拧亮了桌上的小台灯,从一个皮箱里翻出了一条丝巾,递给我。
  乍一看,我以为是丝巾,周青轻声告诉我:“这是披肩,在国外市场上叫作Shatoosh披肩,中文音译为‘沙图仕’,看起来是华美的披肩,其实却被人称作‘裹尸布’!”
  听说这就是用藏羚羊绒织成的价值可达数万美元的沙图仕披肩,我大吃一惊,周青怎么会有一条这样的披肩?
  我把披肩轻轻地挂在胳膊上,披肩一下子就从我的胳膊弯里滑落下去,又轻又柔,飘落时像一片唯美的树叶;紧紧地把它握在手心里,仿佛能感觉到披肩透出来的一股暖意。披肩很轻薄,把它叠起来放在掌心里,就像是一小块压缩饼干,但是又轻又暖又华美。
  为了不吵醒阿依古丽,周青把披肩收起来,叫我到值班室说话,我问她:“这披肩是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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