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知不觉,我就走到那一片明黄色的别亦难花田,在夜色之下暗香迷离,缭绕如雾。
我走得累了,抱膝坐在树下,仰起头轻轻哼唱着一首小时候我娘经常唱的一首民谣:“几多清晨几多黄昏,一段旧情常挂我心。几许良辰几许美景,恰似春梦,消逝无痕……”
朦朦胧胧间,好像有个人蹲下来看我。他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深更半夜的,还穿得这么少,很容易着凉的。”
在别亦难花田出现的,一定是月师兄了。他总能给我一种很安稳的感觉。我也不见外,索性向后靠倒在树干上,说:“好困啊,你帮我拿床被子来,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那人伸手横抱起我,说:“这里风大,睡在这里也不怕染上风寒。你自己没屋子吗?干吗跑到这里来睡?”
我靠着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说:“月师兄,你以后也给我盖一间树屋吧……盖得高一点,让别人找不到我,好不好?你知道吗,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成彦铮啊。他曾经对我那么好,可是我伤他那么深……”
夜风吹来,那人怀里有种很好闻的味道。他好像跟我说了些什么,语气也不太好。可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是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
恍惚中,我看见小时候的李洹歌,他躺在床上,身边站着彤小姐。那时她也才十几岁的样子,却已经是个美人坯子,娇俏动人。她说:“影师姐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要故意打翻你熬的药……我只是不小心……”
“住口!”我气急败坏地说,“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那药我熬了整整一个下午,却被她一把打翻了,我怎能不气。
那一次是宗主派我们几个去野外受训。李洹歌病了,在帐篷里躺了两天两夜。我担心他,费好大劲在附近采了一些草药,熬了整整三个时辰,小心翼翼地给他端过去,结果却被彤小姐打翻在地。
可是李洹歌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意呢?他一直是向着彤小姐的。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看起来十分憔悴。他朝我摆了摆手,说:“秦双影,你安静一点好不好?有什么好吵的?一碗药而已。”
“一碗药而已?”我转过头去看他,愣住片刻,愤愤地说,“哼,打翻了也好!反正你也不配喝我熬的药!”说完我转身跑出帐篷。只听彤小姐在我身后劝道:“洹歌师兄你别生气,你快躺下,生病的时候不能动气的……都怪我不好……影师姐也是一时冲动……”
我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四周变幻着陌生的风景。那是我第一次亲手采药,磨得满手都是泡。那也是我第一次熬药,熬得脸上一道一道的黑炉灰。我虽然不及彤小姐出身显赫,可也出身富贵,从小到大从没做过侍奉人的事情。
我这样为李洹歌,可是他……他不领情也就算了,还为了彤小姐而呵斥我。我气得眼眶发疼,于是在森林里越跑越远。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眼泪。
再抬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四周一片漆黑,再看不见营帐的灯火。我环顾四周,正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他说:“双影,你轻功学得真是不错,一转眼就跑了这么远。”
我回过头,就看见月师兄带着笑容的脸庞。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很美了,仿佛将这漆黑的夜都点缀得明亮了些。他说:“走吧,我带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梗着脖子问。
“刚才我就站在营帐外面,看见你气冲冲地跑出来,就跟着来了。”月师兄从怀中掏出一条丝帕,在附近的溪水中浸湿了,递给我,说,“擦擦脸吧。”
我微微一愣,忽然明白,很多时候,也许泪水可以藏着不让人看到,可是哭过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还傻,我把头一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我没有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了这话,我的眼泪却掉下来。我别过头说,“我秦双影从来不哭的,更不会为李洹歌那种人掉眼泪。”
森林里的夜很黑,四周荒无人烟,到处是茂盛的野草,生长得很有生命力却没有章法。
月师兄走过来用帕子帮我擦脸,动作很轻柔,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他说:“双影,喜欢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对方知道。
“他知不知道,回不回应,也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对你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月师兄,我现在知道了。”我轻声回答道。睁开眼睛,我却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四周金玉琳琅,异常奢华,与月师兄的树屋完全是两种风格。
一缕阳光照在我脸上,温暖却又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走来。最后他在我身边站定,修长身影遮住了阳光。他说:“秦双影,你还挺能睡的。快起来回今惜阁吧,让人看见你在这儿就不好了。”
竟是李洹歌的声音。我抬起头,果然看见他俊朗英挺的脸。从这个角度仰视去,他下颚的弧度非常好看,棱角分明,就像是用刀雕刻出来的一样。我轻哼一声,说:“既然怕被人看到,又何必把我带到这里来?”
他把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搁,说:“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我好心带你回来,床都让给你了,害我打了一夜地铺,觉都没怎么睡好。”李洹歌有些怏怏的,说,“还拿了醒早茶给你。你一句谢都没有,还拿话噎人!”
我听他这样说,语气缓和了些,拿过那杯醒早茶喝了一口,说:“我昨夜好像是在那片别亦难花田里睡着了的……现在怎么会在你这儿?”
“别亦难?那是什么?”李洹歌在床沿坐下,说,“我昨晚在翼轸轩陪小彤下了盘棋,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你睡在路边的黄花菜地里,还乱唱歌……没办法就带你回来了。”
哦,原来不是别亦难,而是黄花菜。我有些窘,侧过头,一阵淡香扑面而来。李洹歌出身于西域皇族,从小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就比我们讲究许多。他的被褥熏了上好的西域檀香,非常好闻,跟他身上的味道一样。我小时候曾经那么迷恋,也没想过有一日我竟会在他床上睡了一夜。
我急忙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免得被别人看到了误会。”
“你跟月师兄感情很好啊……连做梦都喊着他的名字。”李洹歌忽然在我身后说,“小时候倒是没有发觉。”
“哦,是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也不想在这里久留,绕过李洹歌往门口走去,却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臂。
他的声音低了一些,说:“我并没有要赶你走啊,秦双影。”顿了顿,他说,“我怕被人看见你在这里,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怕影响你女儿家的清誉。”说到这里,他好像有些生气,狠狠甩开我的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误会我?!”
我,真的误会他了吗?
其实对我来说,李洹歌一直是个很神奇的存在。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影响我的判断力,让我变得不可理喻。小时候就是这样,似乎到现在也并没有改变。
这时,外面有人扬声通报:“启禀楼主,彤小姐求见。”
我一怔,与李洹歌对视一眼,急忙闪身躲到床榻的重重帷幔之后。这时,彤小姐已经走进来了。在紫薇城里她一向都是来去自如,不需要等人通报的。
“洹歌师兄,你起来得很早啊。”彤小姐笑声如银铃,说,“昨晚下的那盘棋,我输给你了,到现在心里还很不服气呢。”她努了努嘴,嗔道,“你怎么也不让着我一点?”
“下棋嘛,存心相让的话还有什么意思。”李洹歌瞥一眼床边那杯我喝过的醒早茶,拿起来喝了一口,神色多少有些不自然,说,“小彤,你这么早过来,是专程来找我下棋的吗?”
“不是啦。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吗?”彤小姐在桌前坐下,说,“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爹爹广发英雄帖,请了不少人来。我想去宝芳斋做套新衣裳,免得失礼于人嘛。洹歌师兄,你陪我去好不好?”
“陪你去倒是可以。”李洹歌顿了顿,说,“只是,你为什么不叫月师兄陪你去呢?”
彤小姐脸上微微一红,想必她也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垂了垂头说:“我有约月师兄去的……可是他说今天要帮爹爹打点我生辰宴的事情,走不开。”
一阵短暂的沉默中,气氛有些古怪。
我躲在弥漫着熏香的帷幔之后,望着这一对璧人影影绰绰的身影,也更是无言。
“你要是没时间,我就自己去好了。”彤小姐转身要走。李洹歌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就像方才拉住我一样。他说:“反正我今天也没什么事,陪你去就是了。你怎么变得跟秦双影一样,也这么爱生气。”说着他轻叹一声,往我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
彤小姐嫣然一笑,拉着他往门外走去。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李洹歌回头看我一眼,朝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
等了许久,我才从帷幔后走出来。环顾四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来李洹歌的房间。雍容大气,奢靡风雅,这里充满了他的气息。这种感觉很像我过去的某个梦境。
在鬼柳崖做梦的时候,我总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自由进出他的房间,就像是寻常爱侣那样。嗬,多么天真的想法,竟然会在今天实现。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我拿起他的枕头,轻轻嗅了嗅,一种熟悉而缠绵的味道扑面而来,我心中微微一悸。
或许,那个少年,依然鲜活在我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一直未曾离开。
或许,那个年纪,无论我爱上谁,都会那么深,那么痛。
原来他依然在我心里。
窗户开着,镂花镶金的桃木,混合着西域熏香,风中飘着令人惬意的香气。
桌面的纸张哗啦哗啦响起,轻轻缓缓坠落到地上。
我走过去拾起,看见熟悉的字迹,不由得吃了一惊。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竟是我的字迹。
旁边是我画的他,黑发如墨,白衣如雪,眼眸是坠落九天的星子,脸庞的弧度刚柔并济——是他在夜宴上歌唱的情景。他的身后是一大片盛开的梅花,光是望着,都好像能闻到扑面而来的冷香。
这是许多年前的一张旧画,是我过去暗恋李洹歌时所作,后来不知藏到了哪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画中人的案头上看见。
那句词下,还有一行小字,是我当时对爱情拙劣的理解。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知,定负相思。不知,定忘相思。
可是这画,李洹歌是从哪里捡来的?又为何要留它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会以怎样的心情来看待这幅画,也很想知道今日他还能不能唱出那样缠绵悱恻的歌曲……他会不会与我一样感叹……
人事全非。
8.
我独自回到今惜阁,却发现桥羽正在那里等着我,而且跟锦枫有说有笑,很聊得来的样子。转头看见我,他很八卦地奔过来,说:“影师姐,你是很早就出去了,还是夜不归宿啊?”
我瞥一眼锦枫,心想我昨晚没回来的事情大概也瞒不过他,便回答说:“我在学一种新武功,只能晚上练。”说完我看一眼锦枫,说,“我现在要沐浴更衣,你去帮我准备一下。”
锦枫应声去了。桥羽将信将疑地凑过来,说:“什么功啊,非要晚上练?影师姐你唬人的吧?”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说:“废话怎么这么多。彤小姐的生辰就要到了,到时候武林各大门派齐聚紫薇城,很多事情需要打点,你们破云楼不用忙的吗?跑到这里来闲晃。”
桥羽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说:“其实我来,是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的。”我微微一怔,只听他凑到我耳边说,“前几天,我有关于彤小姐生辰的事情请示宗主,刚好碰见成彦铮从宗主房里走出来,我急忙垂首立在一旁。我听见成彦铮说,关于秦双影的事,你算是答应我了?我心里纳闷,他到底跟宗主说什么了,怎么跟你有关?”
我也是一愣,说:“那宗主是怎么回答的?”
“宗主回答说,本座说的话,一言九鼎。现在就看你自己能不能成事了。说完宗主就回屋里去了。成彦铮一个人在中庭里伫立良久,神色很是复杂,自言自语地说,秦双影,我这么做是对的吗?如果我将秋叶忍术拱手于人,是不是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还是,那只是继续自己骗自己,沉迷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里……影师姐,你跟成彦铮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唉,别说是你,连我自己也搞不懂啊。”我叹了口气,仔细想想,也还是毫无头绪。我说,“算了,反正成彦铮要对付我,也是明摆着的事,就随他去吧。”想起昨夜他在这里看我时纠结的眼神,我说,“他现在是葬雪楼楼主,也许有一日,我真会败在他手上也说不定。不过那样也好,我一向不喜欢欠人的。”
“嘁,如果不是你吩咐我暗中放行,凭他一个末路小少爷,能那么容易就混进琼花台来刺杀宗主吗?你故意弄伤自己,让他使出控血术在宗主面前露了一手,这么明显的事情,他自己不会看不出来吧?”桥羽撇了撇嘴,说,“不过你这次啊,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早知道他是那么恩将仇报的人,你又何必对他心软。”
“恩将仇报?嗬,这个词,好像也可以用来形容我吧。”我自嘲地笑笑,心中划过一丝伤感。
这时,锦枫走过来,看见我跟桥羽正在窃窃私语,神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说:“影姑娘,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
我想了想,温言对锦枫说:“桥羽是破云楼第三代弟子,我把他当弟弟一样看待,一直很亲近。”说着我拍了拍桥羽的肩膀,说,“他经常往我这里来的事情,希望你能为他保密。否则被别人知道了,影响他的前途就不好了。”
桥羽是破云楼的人,我与破云楼楼主李洹歌关系不好,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看得出来,锦枫对桥羽印象不错,相信如果说是为了他的前途,她就应该不会乱说了。
听了这话,锦枫看一眼桥羽,脸上一红,垂头说道:“奴婢知道了。”
“我去沐浴更衣了,你们两个再聊一会儿吧。”我转身走向后堂,嘴边扬起一丝淡而惆怅的笑容。
看见他们这个样子,我不由得想起我年少的时候,春衫薄袖,青梅竹马,情起总不知为何。
只是那些年少时光,为何过得那么快……
懂得回首的时候,已经再也追不回了。
9.
沐浴更衣之后,我闲来无事,逛着逛着就走到了那片明黄色的别亦难花田。
我摘了一枝别亦难拈在手里,仰头望了望月师兄的树屋,心想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忙着打点生辰宴的事情吧。不然他不会连彤小姐的邀约都不去的。
可是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月师兄的声音。他说:“咦?双影,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一回头,就看见月师兄一袭白衣如雪地站在我身后,身后是一片明黄色的葱郁花田。那一张俊脸在明亮的阳光下半点瑕疵也无,就如晶莹剔透的白玉,美得让身为女子的我都自惭形秽。可是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很忙的吗?
我怔了怔,说:“月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月师兄扬嘴一笑,如春风拂过玉露。他说:“双影,你怎么学我说话?”
“是哦。”我这才发觉我们对彼此说了同样的话,也不由得失笑。我正色回答,“我是来摘花的。我想看看这别亦难,跟黄花菜有什么区别。”
月师兄听得也很认真,说:“好像除了颜色一致,这两者并无其他相似之处。双影,你还真是很有雅兴啊。”
我哈哈一笑,摆弄着手里的别亦难,沿着小路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月师兄,以前倒是没有发觉,原来你为人这么有趣。我随口乱讲,你也回答得认真。”
月师兄跟在我身后,修长的影子倒映在地上,与我的影子重合在一块。他说:“我这人很容易当真的,尤其是对你所说的话。”
我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月师兄踩着我的影子,嫣然一笑,说:“因为你一向都很直接,应该是不会骗人的。”
“看起来不会骗人的人,骗起人来才厉害呢。”我轻晃着手里的花,笑道,“我们这种人啊,轻易不说谎的,一旦说了,就是弥天大谎。”
月师兄怔了怔,说:“那可真是巧了。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呢。”这一刻,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很深,宛如一泓无底深潭,只是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其实我平时并不怎么爱说话,可能是月师兄给人感觉比较温和的缘故,在他面前我总是很放松,话也比平时多了很多。我歪着头正想要再说些什么,这时有几个身穿灰衣的隐雾楼弟子从小路上走过,肩上扛着几个空木箱。见到我们,躬身行礼道:“参见楼主,参见影姑娘。”
月师兄点点头,说:“嗯,你们来了。去那边多摘一些花田里的花,要注意颜色搭配,把紫薇城布置得体面些。”
原来他是带人来采摘别亦难的,果然彤小姐的生辰宴有很多事情需要准备。我便告辞说:“月师兄你忙吧,我先不打扰了。”
说完我转身要走。月师兄却叫住我,说:“双影,你看我这么忙,是不是该帮我分担一些呢?”
我回头看他,耸了耸肩,说:“你知道,除了打架和杀人之外,其他的事我都不算太在行的。”
月师兄笑着摇了摇头,说:“买衣服你总会吧?那不是女孩子家最在行的事情吗?我想去宝芳斋给小彤做套衣服,当做她的生日礼物。”
我一愣,点头应了,心里却想,彤小姐不是约了李洹歌陪她去宝芳斋做衣服吗?
是她根本没有约过月师兄,还是月师兄故意没有跟她去,想给她一个惊喜呢?
10.
现在世道很乱,不过在紫薇城的管辖范围内也还算是国泰民安。
小镇上很是热闹,我跟月师兄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时有姑娘回过头来看我们,脸上闪烁着红粉霏霏的表情。
“秦双影,你说他们是在看我呢,还是在看你?”月师兄侧过头来看我,一双眼睛美若弯月。我此时穿了男装,羽扇纶巾,看起来也应该像个翩翩佳公子吧。不过到底是不如月师兄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你说呢?”我歪着头反问道。
“我觉得她们应该是在看你。”月师兄很认真地说,“你穿男装的样子,当真是别有一番风韵。”说着他上下打量我一眼,目光依旧温润轻柔,落在我身上,却仿佛有了某种温度。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话我脸上忽然一热,正垂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忽有一骑黄马招摇过市,碰翻了摆在街边的大小摊子,人群中霎时惊叫声一片。抬头一看,只见马上坐着一位妙龄少女,穿着一身水绿衣裳,双环髻上别着两朵银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策马跑到前面,也与其他姑娘一样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扬了扬嘴角说:“背影看起来很好,正面也没让人失望。不错!不错!”说完了就策马而去,一溜烟没了踪影。
我与月师兄对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我将手中折扇一挥,说:“怎么现在世风这么开放吗?一个女子当着两个男子的面评头论足,真是……”我有些夸张地叹息一声,说,“女人好起色来,真是比男人还要可怕。”
月师兄听了这话,不由得笑了,说:“说起来,那可不是普通的女人呢。你看到她头上的银花没有?”
既然能被他所知,就是说这女孩子有些来历了。可是对于武林中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我一直所知不多。在脑海中搜索了个遍,我说:“听说武林中有个银花姥姥,该不会就是她吧?可是也太年轻了点。”
我们转眼间已经走出了很远,月师兄在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是银花姥姥的徒弟,白家堡的二小姐,白羽菲。”
“哦,原来是白家堡的人,难怪那么横冲直撞的呢。”我很久没出来了,此时闻到一阵饭香,不由得食指大动,说,“月师兄,你带我走到这儿来,是要请我吃饭吗?”
这时我们站在路边,已经引得不少过路的女子驻足观看。月师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快请进吧,影公子。”
这家酒楼生意很好,只剩下最后一张桌子了,正好靠窗。新鲜的空气混合着菜香侵入鼻间,令我心情很好。月师兄点了几道招牌菜,然后特意嘱咐他们不要放辣椒。我说:“没关系,我很久没吃辣了,现在倒想尝尝。”
月师兄说:“双影,你的胃不好。”
“不辣没有味道呀。再说,一次两次的,不碍事啦。”我朝他眨眨眼睛,说,“你听,那老头的胡琴拉得不错呢。”
酒楼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把椅子,一位眼盲了的白胡子老头坐在上面拉琴。胡琴呜咽,却十分动听。我听出这是一首《减字木兰花》,不由得跟着轻轻哼唱着:“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这时,只听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女子跑上楼来,不顾店小二的阻拦,说:“本姑娘说要吃饭,就一定要吃饭。你居然跟我说没位置了?难道我没银子给吗?”说着,从腰间取出一锭银子扔在他脸上,砸得那店小二捂着脸痛叫不已,求饶说:“客官息怒……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啊……”
那姑娘身穿绿色衣裙,头上簪着两朵银花,正是方才我们在路上见到的那一位。据说还是银花姥姥的徒弟,白家堡的二小姐。
那姑娘哼了一声,绕开小二往里头走来。酒楼里面人很多,她并没有看到我和月师兄。她侧头看见那位拉胡琴的老者,忽然踩上桌子,将他和他身下的椅子一起踢飞出去,说:“拉的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么难听!这个位置给我了。来人啊,快给本姑娘上菜!”
我本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可是那老头的胡琴拉得实在不错。我纵身跃起,在半空中接住他的坐椅,轻轻放在地上,说:“老人家,你这首《减字木兰花》,拉得不错啊。”
“客官识得这首曲子?”那老头眼盲,对周遭一切恍若未觉,笑说,“客官这么年轻就听得懂,真是老朽的知音之人。”
这时那绿衣姑娘朝我们这边望过来,怔了怔,说:“我当是谁多管闲事呢,原来是大街上招摇过市的两位美男。不过,别以为自己长得好看点就了不起,得罪了本姑娘,谁都没有好下场!”
我失笑,侧过头问月师兄:“你方才说,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白羽菲。”月师兄轻声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白羽菲身法不错,转眼间已经闪到我们身边,一手撑着桌面,说,“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为何还要多管闲事?”说完她瞪我一眼,说,“快给本姑娘道歉,我便饶你一条性命。”
“白姑娘,小小年纪,脾气不要这么暴躁嘛。”我看也不看她,一边说一边从筷子笼里拿了两双筷子,一双给自己,一双递给月师兄,说,“我们快点吃吧,吃完了好去办正事。”
这时,正巧店小二端着托盘走过来上菜。白羽菲一脚踢在他腰上,把几个菜盘往我脸上一扬,说:“吃,我让你吃个够!”
我身子往后一仰,竖起筷子,逐个轻点了几下盘底,又用膝盖将桌子顶起来,啪啪几下接住了它们,说:“来,既然来了,就坐下一起吃顿饭吧。”
这时酒楼里看热闹的众人纷纷叫好。有人嚷道:“这位公子好俊的身手!”
“哼,浑蛋!谁要跟你一起吃饭!”白羽菲听了这话,恼羞成怒,扬手一掌朝我劈来。月师兄用筷子格住她的手,说:“菜要凉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
白羽菲狠狠挣扎了几下,竟然纹丝未动。她脸色一变,说:“你们两个什么来历?”
我想,白羽菲到紫薇城来,一定是来参加彤小姐的生辰宴的。我女扮男装倒还好说,可是月师兄的身份是怎么也瞒不住的。于是我笑了笑,说:“白小姐,得罪了。这位是我的师兄孙昔月,人称‘月华公子’,亦是紫薇城的隐雾楼楼主。”
白羽菲大惊,随即又做了一个恍然的表情,说:“真没想到,我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大名鼎鼎的月华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她由衷地说道,脸色缓和了许多,目光转而望向我,说,“那你一定是神歌公子李洹歌了。难怪你肯为了一个老头与我这种美女作对。果然是惜音之人啊。”
我一怔,她竟把我认作是李洹歌,不由得哑然失笑,也不便再否认。
“来,坐下来一起吃饭吧。”月师兄笑吟吟地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伸手为她摆好座椅,夹了一块鱼给我,说,“这里的糖醋鱼最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