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是一件极无聊的事情,尤其是那种不大不小、需要住院又吃喝无碍的毛病。
生长在内地的军报记者陆仁嘉在暴搓了人生第一顿海鲜之后胃火上升、豪情大发,站在桌子上咕咚咚灌下去三瓶冰镇啤酒,面红耳赤地举杯高呼:“向前向前向前!为了祖国!为了公正!为了人民的幸福!”一时间端的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豪情万丈于胸怀。
在场众人谁不挑大拇指赞他个记者中的爷们儿?
结果当晚爷们儿就上吐下泻外加顶着一张猪头样的肿脸被附近某军区医院值班大夫委婉而坚决地留院观察。
这就是传说中升职的代价。
陆仁嘉捂着肚子在厕所蹲了五分钟拉得两腿打晃地转悠出来,被小护士当场活捉。要说部队医院的医护人员是比地方医疗机构多些生猛。只见护士长猿臂轻舒纤腰曼转,提溜着陆仁嘉把臂捉来,纳鞋底一样把他戳在病床上输液。平白惹得送他来医院的同事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眼看他性命无碍,惹祸的同事们也就次第散去了。
凄风冷雨,恶心肚痛。
只剩下陆仁嘉一个人在观察室里蹭着后背自怨自艾。医生开的药甚灵,不多时消化道的毛病就见了好。人也精神了些,实在是没意思。陆仁嘉试图朝对面打吊针的小朋友笑一下表示友好,同是天涯沦落人嘛,总要打个招呼。
谁知道人家小朋友看见他愣足三秒,一下子哭到震天动地,弄得孩子妈没少拿眼睛剜他。
陆仁嘉摸摸鼻子,哀叹一声,想他陆仁嘉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就说不是人见人爱吧,也勉强算得帅哥一枚。
现在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这一脸大紫包比窦尔敦好看不了哪儿去。
闭上眼睛,可要了亲命了。浑身发痒,面目可憎。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好容易盼着输完了液,陆仁嘉同志很没落地穿着病号服溜达下楼。
一则是怕吓着人家生病里的孩子,二则是他想,逛逛也许就没这么痒。
那是初秋的晚上,刚下过一阵毛毛雨。
暑热褪去,满月初升。
空气是湿的,月光晦涩。一切都有点雾蒙蒙的样子。
医院的小小后院里花木扶疏,陆仁嘉的鼻尖儿萦绕着植物的清新香味儿,把脸掩入灯影里,心倒是舒坦了许多。四周寂寂无声,只有几只蟋蟀在草坷垃里唧唧地叫。陆仁嘉百无聊赖地分花拂柳摇摇摆摆地往前走,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一句酸诗: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大小伙子随即嗤笑:人家去郎边?我要上哪儿?别跟着起哄了。想到这里,扭头就要往回走。
忽然,陆仁嘉愣住了。
草虫的鸣叫声里,他好像听见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陆仁嘉侧耳听了听,确实有人在哭。是极隐忍的伤心呜咽声。
一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的脸。
有阴风吹过,陆仁嘉顿时不痒了。非但不痒,后背简直有点发冷。
这调调真像《聊斋》里的狐女幽怨,冤鬼夜哭。
屏住呼吸,那边又抽噎了两声。
这次陆仁嘉听清楚了,如果这不是女鬼,就一定是个女人。一个很痛苦的女人。
陆仁嘉骨子里古道热肠,拔腿就往前走,琢磨着,应该去帮人家一把。再不济好歹得看看出了什么事情。再往前走两步,又觉得不对。抬眼四望,蒙昧的夜色,树影摇摇。左右看看,不远处深黑色的水泥大楼,陆仁嘉忽然想起来这个僻静的倒霉地方八成是医院的太平间后门!莫名其妙打个寒战。这这这……这也忒瘆得慌了。
不远处,抽泣声又起,声声哀怨。
陆仁嘉闭着眼睛把从小到大看过的鬼故事排了一遍,托《聊斋》的洪福垫底,又有《鬼吹灯》的阴司报应于后。陆仁嘉觉得见鬼这情况还是不妨事的居多。
他大着胆子走过去,循着那时断时续的哭声,踏过滑溜溜的草地,分开颤颤巍巍的月季,打一丛冬青的后面伸出了他紫色的肿脸。
前面是假山亭台,有石头台阶伸向一片小小的人工湖。
湖里种满了粉色的莲花。
透过摇曳的荷花荷叶,陆仁嘉看见了!
在临水最近的青色石阶上,蜷缩着一个穿白衣裳的女子。
云开雾散,月光一点点地照到这女子窈窕的身体上,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缩在角落里,凄风冷雨里稍微护着自己的姿势,不能舍弃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温暖。显得那样脆弱单薄,孤立无援。
陆仁嘉盯着她,直到眼睛酸涩。他是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这女子真好看,好像一件被人遗弃的艺术品。
陆仁嘉没办法移开自己的眼光。那女孩子侧着脸,所以只能看见她有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长长的头发绾在后脑,在月亮下闪着光泽。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偶尔发出极低的抽泣。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抬起了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度过难熬的一天。
陆仁嘉忽然涌上一阵冲动,他想跑到她眼前,跪在她眼前,摸摸她,告诉她:你不要哭。
也许能感应到陆仁嘉炽热的眼光,这个女子慢慢地转过头。
他看清了她的面孔……
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那是一张绝对无愧如此良辰美景的脸,好像被老天爷精心搭配过。让人难忘的乌黑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和轮廓秀美嘴唇。
陆仁嘉不禁非常龌龊地怀疑,她是不是整过容?然后不禁唾弃自己,看在整得这么成功的份上也不应该计较,自己何苦如此狷介?
不过无可否认,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她还在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脸颊,如同盛开的荷花上结了芬芳的露。
陆仁嘉心跳加速,额上充血——艳遇!绝对是艳遇!是人是鬼都是艳遇!
呆呆地看了人家一分钟,陆仁嘉不禁心急火燎——你说她怎么还不过来迷惑于我啊?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句:“哎!”
两人目光交汇,这颗长在冬青树上的紫色脑袋显然让这月下美人吃了一惊。不过她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惊呼尖叫,只是迅速低下头,慌忙擦干泪水,仿佛这才是世界上最紧要的事情。
陆仁嘉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