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安东一直和陆优不对盘,我和陆优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他从来没向陆优示过好。有那么一次我生日,在那之前我郑重地叮嘱付安东让他给我个面子,不要跟那装大爷;结果就是他压根没出席我的生日宴会。
“那你也不和我说一声?我看你就是巴不得把他给招进来,朝夕相对,等着旧情复燃吧。”他没好气地扯了一把衬衫领口,开始冲我发火。
我顶回去:“那你付安东有本事,你去把人开了啊。领导们都拍板了的事,从我这就是走个过场。有我或者没我,结果都一样。”
他盯着我:“你别以为我没这个能耐。”
“那你请便。”我转身要走。
“这么多年哥们,我劝你一句话许深深”,付安东在我身后说:“你能别自取其辱么?”
我在原地站了三分钟,努力克制住不发作,但这事实在是难度太大。我回过头,走了两步,把手上的文件重重地拍在付安东桌子上。
“我告诉你付安东,不管你信不信。这事不是我说了算。我们退一万步说,就算陆优是我招进来的,那又怎样?我就想天天见着他,碍着你什么事了? ”
我和付安东从小吵到大,眼红脖子粗的时候经常有,有时候吵得热情了还会动动武打打架什么的,但这丝毫没影响我们的友谊。
我爸总是说我是个特别任性的人,这点我承认。什么事都喜欢争,什么事都不示弱。这点在对我亲近的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所以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伤害到他们。
我想我这次是过头了,因为付安东突然沉默了,也不发火,就倚在窗边,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13. 回到办公室筛了几份简历,和刚招进来的人一一确认入职时间,核实这个月的薪水发放情况,不知不觉已经晚上10点了。
提着包回家的时候,路过付安东的办公室,亮着灯,门没关。他感觉到了我,微微抬头,没有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再将目光移到电脑屏幕上继续工作,一脸倦色。
在写字楼门口,刚好碰上刘希,她身着一件宽松的蝙蝠袖T恤和牛仔短裤,头发扎了个简单的马尾,衬得身材高挑有致。
我朝她打招呼。
刘希看到我有些惊讶,“深深,你这么晚才回家?”
“嗯,加了一会儿班。你来看付安东?”
刘希点了点头:“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很忙,我看他总是加班,每天回来都要1、2点。”
我安慰她:“付安东他们比较忙。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这段时间在发新产品,可能事情比较多,忙过这段就好了。”
她迟疑了一会,问:“那你最近也常常加班吗?”
我大约听懂了她的意思,摇头说:“我不忙,今天刚好有事所以到这么晚。我报了个瑜珈班,平常下了班就去练练操。”
刘希闻言笑着说:“好的,我上去看看他。”
14. 这天晚上我收到msn留言,原来在伦敦认识的中国朋友打算回国,要在B市转机,相约见个面。第二天下了班之后,我匆匆赶到学校旁的饭馆,看见站在门口的人,黑色短袖和牛仔裤,舒适的居家打扮,不由地笑起来,大步走过去与他拥抱:“林佑,你打算回国怎么没有早一点和我说?”
他轻拍我的背,也开玩笑道:“听到你在这,就赶紧回来了。”
“我太高兴了,你这次是正式回归祖国怀抱了吗?”
他点头:“算是吧,我以后在香港定居了。”一边说一边往饭馆里走:“我们边吃边聊。”
林佑是我的大学师兄,比我高几届。在伦敦的时候非常照顾我,算是我在国外最靠得住的朋友。我和林佑认识是因为我在他工作的律所实习,律所里亚洲人并不多,而且我俩在国内就读同一所大学,所以他理所应当地成为我的Mentor。
第一次见他,印象中是在天气很糟糕的冬天。其实伦敦的天气一直很糟糕,灰蒙蒙的迷雾总是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虽然我们邮件和电话往来过很多次,但因为他此前一直在伯明翰出差,所以从未见过面。
那天早晨我端着咖啡一如平常地去事务所上班,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国面孔在我平常的座位上,便出言提醒让他找个其他的位子。
这个人抬头看了看我,用标准的中文回答我:这是我的座位。
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很简单,“Sheila,我是林佑,你的Mentor。”我没想到他这么年轻,林佑做事情很有条理,严谨稳重,我一直以为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寒喧了几句之后,我开始把桌上的资料挪走。之前“鸠占鹊巢”了好一段时间,桌上垒了不少卷宗和文件。转身的时候不小心带翻了桌边的咖啡,直接洒在林佑的电脑上。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这样糟糕,我差点要哭给他看。
异国他乡碰上校友是件让人庆幸的事。他没有苛责我,看到我一脸为难的样子,还反过来安慰我:“你别急,要哭也是我先哭吧。”
我们进店之后坐下来,点了些涮品,要了个麻辣锅。我问他一些近况,笑道:“你决定回来,是想安定下来吗?”
他含笑道:“嗯,家里人的关系,觉得还是回国比较方便。”
“家里人——”我强调了这个叫法,“林律师终于被套牢了?啧啧,那律所的Isabel和Kenney要伤心死了。这人是谁,我认识吗 ?”
林佑不置可否地笑,“正式决定了我再告诉你。”
我感叹:“连你都要结婚了,这个世界上优秀的单身男士又少了一个。”
和林佑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他曾经说过我和他一个朋友很像,当时我以为这是林律师搭讪的套路,没有太放在心上。伦敦的华人圈子不大,林佑在里面算是很受欢迎的一个。我的室友谭晶一度想替我俩搭桥引线,促成姻缘。
那时候我只身一人在伦敦,总有种寂寞不安的情绪,所以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但和林佑接触得多了,也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种没法拉近的距离,这个距离其实也恰好,就是爱情和友情之间的距离。
谭晶一直觉得林佑对我比对一般女性朋友要明显亲近很多,但我和他心里都清楚,对方都不是能够全身心投入感情的那种人。我不知道林佑是为什么,但我自己在经历过和陆优的那段感情之后,很难再一次不计较得失地去谈下一场恋爱了。
如果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两个异国他乡寂寞的人,找个条件合适的人凑数而已。
吃好饭,我和林佑提议不如去母校转一圈,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学校也大变样了。
现在还是暑假,学校里只有大一升大二,准备军训的学生提前来报道,行人寥寥。教学楼大多都粉饰一新或者重建过,眼前的景象陌生而熟悉。
我侧头问林佑:“你多久没回来了?”
他凝神想了想:“毕业之后去伦敦就再没回来过,5年了吧。”
“我也是。时间隔得太久了,就觉得自己跟老了一个年代似的。”
他笑着说:“你还老?那我就是个老头子回国安度晚年来了。”
我被他逗乐了,笑道:“说实话,我真是越来越好奇你那个‘家里人’了。她现在在B市吗?”
林佑说:“你们见过。”
“见过?快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个?”我凝神想了想,“林律师身边的莺莺燕燕真不是一群两群,我哪数得过来啊?是不是Wendy……”话音逐渐收在唇边,前方不远处两个人迎面走过来。
现在大概是晚上8点多,教学楼里亮灯的不多,只有道旁的路灯洒下来昏黄的灯光。看见我之后,陆优的脚步也有所滞疑。他身着笔挺的浅色衬衫和深灰色西装长裤,袖扣在灯下闪光。身边那个女人有点面熟,更眼熟的是她脚上的那双凉鞋,羊皮暗红色圆头小高跟。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走上前去,微笑地打个招呼;还是直接擦身而过,装作没看见。
我们的距离也不过几步之遥,陆优比我反应要快,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向我打招呼:“你也来学校?”
凑近了我才认出他旁边那个女人,是王舒,陆优的那个老乡。
这个情况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陆优比我想象中的专情,几年前他们就在一起,甚至在我和陆优还是男女朋友的时候,王舒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
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陆优的生日,难怪他们选在这么个时间段来学校散步溜达,原来是在纪念日里找回忆来了。
王舒看到我很讶异,朝我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招呼,表情有点僵硬,尔后咬了咬下唇,沉默地看了一眼陆优。
我说:“是啊,太久没回来,刚好路过过来看看。”说完我向林佑介绍陆优:“原来在学校的师兄,比我大四届。”
林佑向陆优微笑着说:“大四届的话,那和我是同一级。我是法律系的林佑,你呢?”
“他是金融系的。但他本科不在B大,是在这念的研究生。”说完,我靠近林佑,轻轻揽住他的胳膊。
林佑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头看着我笑道:“还是在中国好,随便就能碰上个认识的。不像在伦敦,你就成天嚷嚷圈子太小没意思。”
陆优看着我们,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角含着一丝疏离,“学校这几年变化挺大,也就图书馆和第三教学楼后面那块地方还没变,你们可以绕过去看看。”
我对林佑说:“好啊,那我们去看看吧,我记得原来那边有冰镇汽水卖,刚好我也有点渴了。”
林佑向陆优点头道:“那我和深深先过去了,你们慢慢逛。”
走到转角处我松开他的胳膊,冲他笑了笑说:“我看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小西门外喝点啤酒?”
林佑笑道:“好啊,正好我也觉得有点热。”
这就是林佑,从来不会深究,给对方恰到好处的空间,我打心眼里庆幸有他这么个善解人意的朋友。
15. 这天晚上林佑走后,或许是喝了点酒的原因,精神有点亢奋,躺在床上辗转了很久都没法入睡。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陆优和我度过的第一个生日,在大一升大二的暑假,我们这一级的同学被拉到B市近郊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军训。
为了能够偷溜出来,我在饿了两顿没吃之后,如愿以偿地低血糖发作,在烈日底下站军姿的时候晕倒了。同学送我回宿舍之后便匆匆返回继续训练。我趁着没人一路开溜,沿途换了几次公交车才摸到市区,打了个车直奔陆优实习的公司。
他那时候研一升研二,在一家证券公司实习。看到我的时候惊讶得愣在原地,我就在前台小姐的目光注视下,冲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说:生日快乐。
只差一点就完美了:出来的时候太急,我忘了把军装换下来。
那真是个叫人难以忘记的生日啊,因为我像许多小说里写的女孩子一样,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当作礼物送给陆优。
虽然拆封的时候他紧张到手心出汗,声音都有些颤抖;而被拆封的过程也不那么美好,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肩头和后背忍住一声不吭;但即便时至今日,我都能想起契合那一刻,内心那种似乎要溢到眼角唇边的归属感。
不知道这天晚上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好像梦到了学生时代的陆优,我们在同一间阴凉的教室里自习,他在草稿纸上认真地演算公式,而我趴在桌上睡觉,偶尔睁眼就看到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分明而用力;我让他在纸上写“许深深是个大美人”,那只握笔的手顿了顿,一笔一划地写出一行好看的字:许深深,我很爱你。
次日早晨醒来的时候,枕边有一小片湿意;前一晚上的梦境和回忆太接近,让人很难分辨开来。
16.事实上付安东并没有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或者是他采取了激烈的行动但结果不太激烈。因为在9月13号的那天早晨,陆优按照约定的入职时间来报道了。
现在他和我坐在同一间会议室里,隔着一张桌子,柔和的灯光衬得他皮肤很白。陆优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我其实见得不多,印象里,他一直是斯文温和的样子,皮肤白晳,高瘦挺拔,沉默寡言,是个内向的好学生。
因为他戴眼镜,所以能够适时地掩藏情绪,比如现在,他就平静地像见到陌生人一样。我还在想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招聘经理就是许深深的。
我递给他员工卡、电梯卡和办公桌钥匙,“电脑我已经让IT帮你准备了,有一些信息你要填一下。慢点会有人领你熟悉一下工作环境和同事。”
“好的”,他接过我递过来的员工信息表,低头逐项填写。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他把填好的资料交给我,说:“以后就是同事了。”
我笑着说:“放心,投行部就在楼下,我每天来公司特别早,保证碰不着面。”
他抬眼看我,半晌才说了两个字:“那好。”
我顺手把那把蓝色雨伞还给他:“上次多谢,伞还你。”
他欣然接下来,“那,麻烦你带我到处转转。”
我用电话拨给张丘,“张丘,投行部的陆总监今天入职,你现在来会议室领他去熟悉一下情况吧。”
我把东西收拾好,对陆优说:“我的助理张丘会带你认识一下同事。那欢迎你来我们公司。”
张丘看见我,说:“许经理,付总刚才一直找你。可能是资产管理部的招聘计划有变化,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我抬头看了一眼陆优,对张丘说:“那行,我先走了。”
看见我进来,付安东似乎松了一口气,拿起手机把玩起来,“怎么样?看到旧情人,心情是不是有点激动?”
“挺激动的。”从我三岁记事认识付安东起,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和他抬杠,第二天的兴趣爱好就是欺负他。
他笑:“我就是照顾到你的情绪,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人留着,以免你受相思之苦折磨。这么通情达理,是不得请吃顿好的?”
“那不如你把我搁投行部去?要不然楼上楼下的,见个面还得搭电梯,还是挺麻烦。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求成全。”
付安东摊手,状似为难道:“公司有规定,违纪的事我可不敢做。”
“你找我来就是为的谈这个?” 我不想再和他打太极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是啊,及时了解新员工的情绪和工作满意度,是一个领导的基本工作。”
我对他的无聊感到无奈,拉开办公室门准备走:“领导你个头,你一个资产管理部的和我哪来的领导关系。”
刚巧张丘和陆优站在近处和同事寒喧,张丘看到付安东,立马讨好道:“付总,我带新来的同事熟悉环境。这是投行部的陆总监。”
陆优闻言看向我们,站在原处没有走近来。
付安东慢悠悠地“哦——”了一声,直接转身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陆优入职的第一天很热闹,同事都在窃窃私语他和付安东不和的话题。
这两个人完全不在同一张页码上,付安东一直看不起陆优,包括他的家庭和他谨慎沉默的个性。就我所知,陆优也不喜欢付安东,只是他没有表现得那么明显而已。
陆优和我所有的朋友都合不来。他也一直保持着自己的那份心气,从来不愿意迈进我的圈子里。我觉得这是我们对待爱情最大的不同,我可以为了他千里迢迢跑到他的湖南老家,在没有暖气和空调的小屋里,烤着炭火,看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姑姑用我听不懂的方言熟络地交谈;但他却连一次平常的朋友聚会,都不愿意陪我一块参加。
17. 9月开始进行秋季校园招聘,一场接着一场的校园宣讲接踵而来。今年因为行情不太好,所以招聘计划也没有大张旗鼓,只在全国几所重点的高校租了场地。我给公司中层以上的负责人群发了一封邮件,希望在校园宣讲会的时候大家能够积极参加,争取把最优秀的学生“忽悠”进来;但回应寥寥,没什么人把这件事的重要等级排在前面。
为了确认宣讲名单,我只好挨个给部门总经理打电话。
付安东的电话打了几次都没有通,几个小时之后他给我回了个电话,背景很嘈杂,似乎在机场:“深深,怎么了?”
“你在哪呢?”
“我刚到三亚,你等我选个安静点的地。”他似乎拿着手机到了一个噪声小一些的地方。
“我是想问你能不能来参加B大和C大的校园宣讲会?你可以过来介绍一下经验。”对于付安东忽悠人的能力我深信不疑,他认真起来的演讲可以起到偷天换日鬼斧神工的误导作用,加上他个人形象也称得上是青年才俊,算是我司拿得出手的一块活招牌。
“什么时候啊?”
“第一场是下周一下午,另外一场是周二上午,我这边打算周一结束B大之后,坐动车过去C市。”
他犹豫了一会,似乎能听到他在和别人说话,偶尔有刘希的声音。
“付安东,你是不是不方便?”
他过了一会说:“我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参加,明天或者后天给你个答复吧。”
我说:“行啊,你定好了和我说一声。”
鉴于活招牌处于待定的状况,我再联系了另外几个领导,领导都是大忙人,无一例外地说没有时间,会找部门里的其他人尽量参加。
18. 宣讲会能够出席的人少之又少,就连之前答应要来的付安东也不能够如期出现。我布置会场已经焦头烂额了,听到这个消息特别想骂人,对着电话那头的张丘说:“你现在立马给每个部门总打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出一个人过来给我。今天他们要是不派人来,那之后也别总想着来问我们要人了。”
一个小时之后,张丘气喘吁吁地给我打电话:“许经理,地方在哪?”
“我之前不是给大家发了邮件么?经济学院教学楼里的阶梯教室。”
挂了电话我就在教室门口看到一袭西装的陆优,后面跟着张丘和另外两个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