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学校最害怕两件事。一件是老师家访，另一件先卖个关子，到后面再说。每到老师要逐一到学生家家访的时期，我就会忐忑不安想：老师今年会到我家家访吗？如果她看到我家竟是住在工地上的破破烂烂的毛坯矮房，会怎么想？会告诉其他老师和同学们吗？大家会嘲笑我吗？会看不起我吗？我到时是该若无其事还是掩面躲避？……

  好在老师们从来没有到访过，每次班级会议的家访通知对我而言都只是虚惊一场。可能是老师们觉得我是个自觉的孩子，不需要再与我父母做更多教育上的沟通；也可能因为老师们嫌我家太远，骑摩托车要横跨整个城镇，从最北边到最南边；也可能是老师们太善解人意，能看懂我每次被问到地址的闪烁眼神，要知道工地上的房子是说不出门牌号的，我只能跟她说我家住在XX印刷厂的对面，XXX小店的旁边。

  我也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同学到家里做客。先后有些追求者放学后要送我回家，我也只肯让他们送到半路。这也变成从小秉持的一个好习惯：Never tell others your privacy.（永远不要将自己的隐私洩露给别人！）

  初中二年级，我们搬家了。搬到一个带有小公园的漂亮小区。房子是租的，处于毛坯有余、简装不足的尴尬状态。它在小区最里面的一栋楼的第六层，三室一厅。由于是最边角的房子，房间呈不规则形状，并不是正正方方，这在风水的角度来说是很不好的。

  之所以搬家的理由是由于父亲被人在老板面前陷害，失去了工作，连约定好的工钱都没有领到。我们被迫搬离了那个杂草丛生、破烂不堪的地方，却也结束了免费的工地房居住时光。无论如何，当时天真的我是幸灾乐祸的：因为我终于住上了公寓。

  心情特别复杂，这是我第一次住公寓，传说中的每层两户门对门的邻居却从不认识的公寓。客厅只摆了一张饭桌，配了四把廉价椅子；厨房美其名曰是开放式的，其实也就一个煤气灶和一些油盐酱醋；一个小阳台，供妈妈晒晒衣服，也供我眺望远方；父母房间有一张大床、一只电视机、一个柜子和给我读小学的弟弟睡觉的一张小小的折叠式钢丝床；中间的杂物间里面放着一台小电视，小电视前被我摆了一张小板凳，我最爱坐在这里写作业，将电视机搁到点歌台，听着上海陌生的有钱人们为了庆祝家人生日打电话付费点的歌。还有一间，就是我的小房间，专属的，不是加盖的，原本就存在在那里的，房子的一部分。

  在这小房间里，是我看课外书的顶峰时期。几乎将所有零花钱用在买书、借书上：《读者》《微型小说选刊》《北方 》《萌芽》差不多每一期都读；还有《红楼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等名著；还有莫泊桑、鲁迅等等文豪的小说；还有台湾 刘墉的书也基本每本都借来看：《创造自己》《肯定自己》《超越自己》《点一盏心灯》《我不是教你诈》……很多很多书……哦，我还看完了学校对面小小借书店里全部的《名侦探柯南》。女孩们，不管什么类型的书都好，一定要读上几本，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了读书，剪报也是件令人欢愉的事。平时在阅读报纸、杂志时，常常会发现有许多自己感兴趣的知识或优美的语言、图片等。但是，时间一长，当再需要用到它们时，却很难再找到。于是，我就将报纸上的精华部分剪下来：名人轶事、励志座右铭、生活小常识、优美的文字诗句和图片……贴在一本厚厚的本子里。每次打开，看到豆腐干似的一块一块的剪报，我无法忍住不反复汲取它的知识养分。

  那时的我，陶醉在不断地自我修炼中，迷恋于文学带来的无尽感动里，也洋溢在懵懂的暧昧情愫中。我忍不住将所有唐宋诗词的经典名句背了下来，居然还多愁善感地写起了情诗——只给自己看的情诗：

惆怅没落路，

心事秋千牵。

其人不知故，

回头自饮怜。

  思绪飘零时，还动情地写了一篇校园爱情故事寄到《北方 》杂志社，全文只字未提爱情，只是淡淡地描述了两个学生之间像纱一样若有似无的心情故事。那时正流行在放琼瑶奶奶的《情深深雨濛濛》，我记得我给那篇小文取名就叫《细雨濛濛》。很惊喜地收到了杂志社寄来的一本绿绿的“小 采访证”和50元稿费。额外的零花钱，对于那个时的我来说可不算少。虽然很想花掉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拿到稿费的当天晚上我还是交给了母亲。因为那段时期，是我们家经济最拮据的时期。

  父亲失去之前的工作后，全家就进入半萧条状态。母亲自从弟弟出生后就没有再工作，当着家庭主妇，照顾着丈夫孩子的衣食。养家的压力全落在父亲一人身上。那时父亲天天出去找事做，约见曾经有些交情的业内朋友，有活儿接的时候全家还能喘口气，没有活儿接的时候，家里就会瀰漫着父亲的焦虑和母亲的唠叨。困难时期，若非必需品，家里基本不买；就算是必要的东西，也是思量再三之后才买。在上海打拼了那么多年，本是背负着老家亲朋好友的羡慕和期待来的，却仍然是个格格不入的外乡人。本来在上海就是很难生存的，还拖家带口地来了……想想真的已经好几年没有回绍兴过年了，因为在父亲眼中“要么衣锦还乡，要么独品苦楚”。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时家里还失去了两件重要的生活工具，一个主“食”，叫电饭煲；一个主“行”，叫摩托车。唯一的电饭煲原本只是“躺”在地上煮饭而已，却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突然烧了起来，火越来越大，大到我们根本无法上前抢救它，只是愣愣地看着它烧成一堆黑屑。唯一的摩托车被偷了之后，父亲买了一辆脚踏车作为代步工具，在小区内进进出出。有一次，门卫的一个老先生看到我，问边上的另一位先生说：“这个小姑娘是住这里的吗？很眼生啊。” 另一位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就是住X幢那个XXX的女儿啊，就是那个从摩托车骑到自行车的XXX的女儿。” 我假装没有听到，从他们跟前“飘”过，但我默默地意识到在别人眼中父亲骑的并不是脚踏车，而是一个将近不惑之年男人的尊严。

  屈辱的还不止如此，一天夜里，全家正在看电视，突然门被“哐哐哐哐”死命地猛敲，门口传来兄吼的声音：“开门！开门！” 我们都吓坏了，父亲壮起一家之主的胆儿，问：“谁？！” 门口的人不耐烦地喊：“人口普查！” 父亲让我开了门，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径直往里冲，环顾了一周，用鼻孔朝着我们问：“你们哪里来的？家里多少人？”大半年来压抑的情绪让我这个似懂非懂的15岁女孩彻底爆发，我回报以更加凶狠的表情，用最大的音量说：“我们是浙江人！一家四口！人口普查的人不知道怎么敲门吗？！不懂什么叫礼貌和素质吗？！” 说完，他俩怔了几秒，整了整态度，缓了缓语气对我们说：“额，人口普查每家都要做的，就是问问基本信息……”“那就好好说话！”我丝毫不示弱。等我父亲签完字，他们告别出门，我狠狠地把门摔上。

  对！就是摔给他们听的，就是摔给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听的。我们不需要他们看得起！

  说到这里，再回过头来讲讲我初中最害怕的另外一件事，和人口普查类似，那就是：户口调查。每每听到班主任问我关于户口的事，我总是觉得羞愧，好像不是上海人是我的错一样。单纯的校园生活让我暂时忘记了有户口这档事，误以为自己已经融入了这里，可每次户口调查，还是会将我打回原形——我无法在这里高考。在整个班，我是唯一的“特例”。我得说明这种感受并不是因为我不爱自己的家乡，而是一种莫名的无奈。绍兴和上海对我来说都是重要而充满感情的，当然，现在还有台湾。

  关于户口，真的是一种痛，过去是，现在还是。尤其对于在北京和上海虔诚的打工者们。像一些企业职员、职业经理人等属于高级打工者，兢兢业业地在京城或者魔都贡献才华，吃得起最好的三明治却买不起最便宜的一套房。相比起外表绚烂、出入高档写字楼、内心却无比害怕被看穿是“外地人”的高级打工者，底层打工者们往往坚强和乐天得多。他们是来大上海见识世面的，唱着一首《打工仔》开心地挑着扁担、一砖一瓦地建设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城市。我父亲就是后者。无论是高级打工者还是低级打工仔，只要没有上海户口或者上海人才引进类居住证，他们的子女就无法在上海参加高考，也就是说在上海上学的外地学生必须要回到原籍参加全国卷高考。我当时是这样，比较下来还算幸运的，因为听说现在连中考都不允许了。

  中学三年，以后能否在上海高考是我们全家最大的隐忧。我们当然很希望能够在上海完成学业，一方面因为毕竟已经来了上海，有了开始。把已经“表面风光”接到上海培养的女儿再“黯淡无奈”地送回去读书，那不是等于在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家亲戚面前赤裸裸地表明自己在这里并没有混好吗。另一方面因为上海的教材和浙江的教材不一样，如果转学去浙江，就得越早越好，否则学业很难跟得上。更何况上海有更多更优质的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机会也会更多。真是舍不得离开这里，毕竟这里有家人和朋友、有已经奠下的肯定、有无限量可能的更宽阔的未来……可政策不允许。必须未雨绸缪！为此，家庭爆发无数次是去是留的争吵，流过无数次饱含烦恼的泪水。在这里我真的很想感谢我的父母，为了给我更好的平台，他们几乎绞尽脑汁。

  我在初中二年级的暑假，秘密回到了绍兴。父亲拜托了他在绍兴的书法家大哥，也就是我大伯，大伯再通过自己在教育界的关系为我拿到了绍兴一所中学的转学测验资格，如果通过，我就会转到这所新学校读书，也意味着离开父母、离开上海。

  这次回绍兴，不是在村里，也不是在小镇上，而是在陌生的市区。虽然心底对绍兴一直有种浓浓的家乡情，但当时那里对我而言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寄宿在一个亲戚家，等待着十天后的转学测验。所有人之所以帮忙是因为父亲肯定地告诉大家我在上海的成绩有多好，一定可以成为童家第一个大学生。可惜，那次测验我丢了父亲的脸。两地教材差异的程度比我预想的要大很多，考的内容很多我都没有念过。可我还是觉得无比羞愧和自责。父亲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没有一句责怪，也没有一句安慰，用一个今生我无法忘记的失落的表情将我带回了上海。我的心理素质从那时候起开始变强，我发誓再也不想看到父亲那个叹气的表情。

  初三开学，重新回到原来的中学，不能在上海高考的问题还是如愁云般笼罩在我们家。越是往上读，教学内容累积的差异越大，再要转回浙江参加高考再步入一所好的大学的几率越小。我并没有告诉任何同学自己经历了一段灰色的转学小插曲，失而复得之后倍感珍惜——我必须更加努力！能够想办法让自己留在这里！

  我的成绩越来越好，已经在全校同年级9个班的学生中排第一、第二名。辛勤的耕耘总会有收获。某个午后，我意外地收到班主任送来的“区优秀队长”证书。据我所知，这个奖一般只授予在整个区表现突出的班长或副班长。想到上海的一个区有那么多所学校，每所学校又有那么多班级，我竟然能有此殊荣，那是多大的肯定。难道不是在说：你看，你比那么多上海学生都要优秀吗？

  除了这个意外的荣誉，班主任还告诉了我及父亲另一个重要的讯息：有希望留在上海高考了！这个消息给全家带来了曙光，随后便陷入沉默：要在上海高考必须是上海户口或者上海蓝印户口。持蓝印户口的人相当于是处在“观察期”，几年以后可以转为正式户口，也就是成为真正的上海人。而拿到上海蓝印户口的途径，就是在上海买房子。

  在上海买房子？开什么玩笑。如果是现在，2012年，相信每个人都梦想能穿越到10年前买房子，尤其是在上海买房子，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也得买，越多越好，谁让如今房地产升到让人望而却步的地步。可惜没有预言未来的水晶球，也没有穿越的时光机，就算有，我们家还是买不起。

  父母的爱真的是伟大和无私。为了让我能成为全家第一个上海人，能够在上海踏踏实实地参加高考，他们做出了一个艰难而激动的决定：买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父亲是做建筑工的，凭藉着自己的敦厚和义气，这几年来也积累了些人脉，尽管之后“失业”了，但勤加拜访，也总有人愿意相信并且介绍关系给这个勤劳耿直的“朋友”。除了给父亲陆续介绍了几桩混凝路生意外，还争取了一个新建小区的一间公寓房的极大购买折扣给我们。为了买房子，父母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并且厚着脸皮向亲戚们借了些钱。

  踏进新家的那一刻，哦，不，应该是踏进我们在上海的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一刻，我们都沉默了，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表达。我们一家围坐在地上，身边堆着还没有整理的旧家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越来越大声，回荡在空空的屋子里。这笑饱含了酸、甜、苦、辣，饱含了抛弃过去的勇气，也饱含了迎接未来的希望。

  命运是个非常爱捉弄人的家伙，运气不好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就在我们欢天喜地地等待房产证、以为从此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在上海念书考大学的时候，却收到了最充满打击的“愚人节礼物”——政策规定：“上海蓝印户口”制度自2002年4月1日废止。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再没有恨也没有了痛

但愿人间处处都有爱的影踪

用我们的歌换你真心笑容

祝福你的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

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

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把握生命里每一次感动

和心爱的朋友热情相拥

让真心的话和开心的泪

在你我的心里流动

  在全家再次陷入沮丧的时候，我想起了刚到上海的那会儿，有一次父亲骑脚踏车载着我，上一座陡桥时，唱起的这首歌。思绪泛开，我尽情地在愁眉的父母亲面前哼了出来。我不仅是鼓励着父母，更是在鼓励着自己：“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信念，总有一天可以改变命运。”

  直到我高二之前，家里都没有装修过房子。只在刚搬进去不久父亲找了几个朋友来帮忙简单地粉刷了一下，每个房间装上了门，再给接通了电。一切都在新房子里回归到原来的生活，父亲继续有一单没一单地接着生意，母亲继续碎碎念地照顾着家里，弟弟继续无忧无虑地上着小学，而我开始进入备战状态迎接中考……

  考入一个好的高中就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一所好的大学；能进一所好的大学就意味着今后有一份好的工作。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正规的途径，我曾经也这样认为，可跌跌撞撞地过来，让我深刻懂得：要实现自我有太多太多的方法，不管走到哪一条路到了哪个阶段都不要轻言放弃，机会总是会眷顾你的。要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并不只是安慰人的话而已。

  中考前的终极模拟测验，我在全区4000名左右的学生中考了第20名。学校老师信心满满，将我“捧”作模范生一般，在各个班级宣传。教导处主任找到我让我放弃保送市重点高中的机会，将此名额让给那些市重点边缘人物，我欣然同意，因为我要求自己是要朝市重点的前三名高中迈进的。

  优等生考试失利的事情大家应该屡见不鲜吧，可我没想到，这事真的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也许是我心理素质不够坚强，父母太过殷切的期盼让我给自己的压力不断加大，焦躁不安，影响了发挥。最终我虽然还是进了原先放弃保送的那所市重点高中，但还是凉了大家的心，也包括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