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南澄这辈子做过唯一一件出格的事情,大概就是在十六岁那年爱上了顾怀南,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只属于她的男人。
不知道顾怀南还记不记得他们第一次对视?南澄想,也许他早就忘记了,他的目光与无数女生对视过吧,可是她却只有他,那种直接探进对方灵魂深处的对视,只一个瞬间就检阅完毕了彼此整个灵魂。
那已经是高一下学期的春天了,校园里那两棵樱花树开得正好的时候。千万朵粉白的樱花开得密密匝匝,如云如雾缭绕在枝头,像一场易醒的美梦。
临近黄昏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没有老师的教室里乱哄哄的,南澄便带了课本去楼下的樱花树下背课文,才背到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个不明物体就从天而降,穿过樱花树的树枝,重重地落在南澄手臂上。
断了的枝桠连着树皮在枝头晃荡,无数樱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花雪落了南澄满头满身,脚下的绿草上很快就积起薄薄一层樱花薄雪。
她微微探出头,从花树下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仰头望着二楼阳台边抿嘴看着她的顾怀南。他原本是大大咧咧、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是不知怎么迎着南澄清澈见底的眼睛,竟然没了声音。
他们的目光在飘着樱花的空气相遇,静默的,却又和谐的,互相交缠深入,她看到他的危险气息,他看到她温和的柔软。
“对不起。”顾怀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奔到南澄身前说,“我想早点回家,又怕被隔壁班老师看到,所以先把书包扔下来。我没想到这儿有人。”
南澄有点窘,把书包递给他,说:“那你快走吧。”开学这么久,她和顾怀南说过的话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还是作为语文课代表,隔着老远地问他一声“顾怀南,作业交了没”。此刻他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就站在她面前与她说话的情景,让不善言辞的南澄难免有点慌张。
“诶,你疼不疼?我砸到你没有?”
“没有,没关系的。”南澄抓起膝头的书本,急着上楼回班级。
顾怀南就在她身后笑起来,朗朗地说:“南澄,你跑那么快干嘛?好像我是只大灰狼似的。”
南澄没有回头,只是脚下步子又急了一点。
顾怀南当然不是大灰狼,可是在南澄所知道的传言里,他比大灰狼还可怕。大灰狼无非是吃了小红帽,可是他却能骗到小红帽的心,再凌辱她的身体,最后抹抹嘴巴,毫不留恋的将她丢弃——听起来很像变态淫棍是不是?可是那个时候南澄真的以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顾怀南的名字在沪嘉一中,乃至沪城所有高中里都鲜有人不知——只是那名声,并非全是正面的。
南澄最初对顾怀南的所有了解都来自当时的同桌宋苡米。
十六岁的苡米还未破茧成蝶,尚处于毛毛虫的阶段,168公分的身高在当时不是优势,反而让她显得又高又壮,好在生了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笑起来时嘴角还有一对梨涡,像一个加大号版的芭比娃娃。她性格开朗活泼,与谁都能攀上点交情,对学校里各种风云人物和隐秘绯闻都了若指掌。
苡米对南澄说过的和顾怀南相关的“秘闻”里,最可怕的就是关于他初中时狂追过一个清纯貌美的校花级学妹。
“那个女生我也见过,皮肤好得像豆腐似的,又白又嫩,可是头发却又黑又直,就跟童话里的白雪公主似的。虽然家庭一般,整日穿校服,但就是看起来很乖很美好。而且她成绩很好,一直是全校前十的样子,在和顾怀南在一起之前,是被所有人看好能保送进我们学校的资优生。”苡米说得绘声绘色,好像她亲眼见证了这场稚嫩恋情的全部,“她一开始也不喜欢顾怀南,可是经不住他死缠烂打吧,后来就同意了,两个人谈了朋友。不过顾怀南这个人,无法无天惯了,很快就哄骗的那个女生上了床,据说还有人看到过呢……”
“然后呢?”南澄忍不住问。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苡米撇了撇嘴,“因为没多久中考结束,顾怀南就提了分手,把学妹给踹了。倒霉的学妹分手的同时还发现自己怀孕了,当时闹得啊……可谁叫顾家有钱,撒了几十万就给摆平了。可惜了那个白雪公主似的学妹,一辈子就这么被毁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那时候南澄的世界尚纯白一片,她从不知道原来这些阴暗丑陋的事情竟离她这样近。
“人不可貌相咯。你看顾怀南长得,白白净净,也算英俊帅气了,不知道的人谁会想到他会那么坏啊。”苡米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拍了拍南澄的肩膀说,“你还是太嫩了,以后我会好好罩你的。”
——可是就是这个信誓旦旦说着顾怀南“坏话”的宋苡米,在后来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迅速倒戈,成为顾怀南的拥趸,从此在南澄面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南澄都深受这则“秘闻”的影响,更被自己习惯了小心谨慎的性格桎梏,远远的站在顾怀南的对岸,不让他渡过来,自己亦不敢靠近。
她那么小心,她害怕只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可是最后,她还是堕了下去。
沈洛生了几日闷气,没有找南澄,他把这当做一种“惩罚”,可是后者浑然不觉,照常的上班、下班,偶尔和朋友同事聚会。她或许有想过沈洛,猜到他在生气,可是很快就被其他念头盖过,再想不起要给他一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的事了。
最后还是沈洛又自动出现,接南澄下班去吃饭。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招呼南澄坐他的电动车后座:“上车吧,带你去吃新发现的餐厅,风味不错。”
南澄笨拙地坐在他的身后,拉住他的衬衣衣摆,说:“好啊……你今天怎么有空呢?”沈洛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楼层经理,做六休一,这天并不是他的休息日。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当然得请假陪你一起过。”沈洛扭过侧脸说道,嘴角有淡的笑。
南澄心里动了动,涌起一股温暖潮湿的液体,将她的心慢慢浸润。很多时候,她觉得沈洛像她的亲人更多于像爱人。她的亲人缘很薄,南宇未中风前与她交流甚少,还是成为植物人后,她常常去医院看望他,或者只是坐在床边发呆,他们父女的见面才多了起来。而对于亲生妈妈,留给她的都是些暗灰色的回忆。
南澄将头轻轻地靠在沈洛后背上,闭着眼睛,有微暖的风从她脸颊上拂过去。她轻声的恳求道:“沈洛,我们以后不要吵架好不好?”
沈洛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也就没再说。过了许久,她才听到透过他胸腔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沈洛在一家名为“赏味期限”的日式料理店门口停下电动车。周围都是私家车,最不济也是大众级别的,有个开敞篷跑车的小开搂着一身材曼妙的姑娘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沈洛正给电动车上锁,姿态有些狼狈。
那姑娘看了一眼沈洛和南澄,半娇嗔半不屑地对那小开撒娇:“亲爱的,我们下次不要来这家店了,档次很不高呀。”
沈洛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他并未发作,只是当那一对开着跑车绝尘而去时才啐了一口:“这些靠拼爹混的软蛋,迟早有一天我会比你们强!”他出身贫寒,老家是全国著名的贫困县,能在大城市有份体面的工作,靠的全是自己的努力。
南澄说:“要不我们换一家吃吧?”
“为什么要换?”沈洛反问,“我们今天就在这吃了。”他拽着南澄的手臂大步往“赏味期限”里走。
南澄要小跑步才能跟上他,与刚好出来的男子撞了下肩膀,她低着头连声说“对不起”。
被撞的男子顿住脚步,侧身望着南澄的背影,浓眉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是她吗?似乎是不愿细想,他转身踏出屋檐下的阴影,将疑问抛诸脑后,整个人沐浴在四月璀璨的日光之下。
“赏味期限”的说法来自日语,换做中文,大约是“最佳品尝期限”的意思。
不止食物,任何东西都有赏味期限。爱人的玫瑰几天就凋谢,喜欢的歌手几年后就过气,年少时在耳边信誓旦旦的誓言消散的尤其快。
店里正在放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南澄将三文鱼沾上厚厚的瓦萨米塞进嘴里,辛辣呛鼻的滋味在味蕾爆炸直冲脑门,她的眼泪突然就滂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