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无童话。我对安徒生的阅读和喜爱,是30岁以后的事情了。
——题记
为了孩子,我们一起祈祷——《风暴把招牌换了》
在招牌与风暴发生关联之前,安徒生讲到了“表演”。一种叫做“鸟”的乐器,被高高地擎在空中,前后摇晃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阳光照在这个乐器上,让人的眼睛昏花起来。在表演的队伍中,最前列的是一个丑角,他赢得了热烈的喝彩声,以至于作为讲述者的外祖父,到了很老的年纪,仍然忘不了那个场面。
在这样的心理背景下,外祖父讲到了京城迁移招牌的古老故事。形形色色的招牌,标示着形形色色的存在。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改写了这些存在物的既定秩序。瓦片在天空中飞,木栅栏被吹倒了,河里的水跑到岸上。最有意味的是,风暴所到之处,不少雄伟的教堂尖塔必须弯下腰来,从此再也没有直起来。
教堂是信仰的象征,当教堂的尖塔弯下了腰,信仰是否还能高昂头颅?
这是关于信仰的真实写照。招牌的错置,是否意味着本来的名不副实?风暴所担当的角色,是要摧毁一些什么,还是想建设一些什么?
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境地,风暴轻易就抵达了。而人的忍耐与沉默,可以孕育更为巨大的风暴。
一场风暴,改写了一座城由招牌构建起来的形象。因为招牌被风暴挪移了位置,那些荒谬的事物于是失去遮羞布,显现更为荒谬的原形。甚至,参议员们的非常庄严的会议,回头望去,也不过是一场儿戏。在一个充斥各种表演的环境中,风暴是最坚决也最公正的执行者。它横扫一切。
这个故事中,招牌是被更换的。感谢风暴。我看到了外祖父的暗自欣喜,以及更多人的更多期待。这个被讲述的故事,这个听来的故事,以欲言又止的方式,透彻地传达了它的最真旨意。
“这样的风暴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不过可能在我们的孩子的时代里会发生。我们只好希望和祈祷:当风暴在掉换招牌的时候,他们恰好都待在家里。”
或许,这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孩子。
“风暴有些什么话要说”——《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
这是风的诉说。森林,墙壁,天上的云块,敞开的大门,以及烟囱,壁炉,燃烧的火……面对这些世间的事物,风的声音在试图讲述什么。
在风的讲叙之外,还有一个叙述人。像一个风中的旁观者,他的冷静和理性,足以让风为之驻足。
一个贵族,有三个娇美的女儿: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有着皇室血统的贵族,骄傲得不可一世,他时常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事情自然会有办法。”而风的口头禅是:“呼——嘘,去吧!去吧!”这既像一个开始,又似一个结论,有点无奈,也有些自我安慰。
美丽的栎树林里,响起斧头的砍伐声。这个贵族想要用这里的树木,速造一艘有三层楼的华丽战舰,他相信国王一定会买下它。一片作为飞鸟栖身的树林,如何成为水手的目标?从树到战舰的转变,这其中有着怎样的欲望?窠被毁掉了,鸟儿变得无家可归,像流浪的风。面对此情此景,贵族和他的女儿们开心而笑。唯独他的最小的女儿安娜•杜洛苔倍感难过,含泪哀求砍伐工人手下留情,不要伤害眼前的这棵树,因为,树的枝丫上有一只黑鹳鸟的窠,窠里的小鹳鸟正在无助地伸出头来……
这棵树保留下来。更多的树在利斧的飞影中倒下,被加工成为船的生命形态。这其中的悲剧是注定的。船的梦想和使命是破浪远航,而贵族对这艘船的期待,仅仅是预料国王终将购买它。国王果真派海军大将前来检验这艘船了。然而他更喜欢的,是那些在马厩里嘶鸣的、雄赳赳的黑马。黑马与战船,作为陆地和水中的工具,因为需求的不对称,它们同时失去了被利用的机会。接下来,安徒生借风之口讲述的情景,令人格外伤感:“在被白雪覆盖的空旷田野上,飞来一群黑色的鸟。它们落到岸边没有生命的、被遗弃了的、孤独的船上。它们用一种喑哑的调子,为那已经不再有的树林,为那被遗弃了的雀窠,为那些没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鸣。这完全是因为那一大堆木头——那一条从来没有出过海的船的缘故。”
这是一艘永远不会下水的船。这是树木的另一种存在形态。风的可爱与可敬,是仍然固执地“刻舟求剑”,在船体留下自己的努力与期待。正如风所说的:“我把雪花搅得乱飞,雪花像巨浪似的围在船的四周,压在船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使它知道,风暴有些什么话要说。我知道,我在尽我的力量教它关于航行的技术。呼——嘘!去吧!”
风的这段独语,是悲怆的。它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悲壮的。与其说它在以一己之力,试图成全一艘船的梦想,我更愿意以为,它是在缅怀这艘船的原初状态——那片快乐的栎树林,还有那些不知已经流落何方的鸟儿。树林倒下了,栖居林中的鸟飞散了。
风的流动痕迹,也是它的讲述的过程。风所讲述的一切,一如它所历经的一切,终将成为过往。
贵族选择了制造赤金。他在固执地燃烧一切,并且相信燃烧的最终,金子将会出现。在风的眼中,燃烧的结果注定是一阵烟和一堆炭灰。贵族追求金子,得到的却是贫穷,他烧掉了所有,寒冷的冬天里,他甚至没有木柴取暖,那个树林早已被砍光了。他只能靠雪取暖。雪终将融化,赤贫变得无处藏躲。他对着蜘蛛网自言自语:“你聪明的小织工,你教我坚持下去!人们弄破你的网,你会重新再织,把它完成!人们再毁掉它,你会坚决地又开始工作,人也应该是这样,气力绝不会白费。”
复活节那天,贵族终于炼出了金子。他把金子装在一个易碎的玻璃杯里,然后把杯子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中闪光。他的手在发抖,杯子最终落到地上,跌成了碎片。
这是一个炼金术士的梦想。他一直怀着这样的梦想,即使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他重新购买了一个炼金的杯子,盛满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些碎片。这个曾经的贵族,这个相信任何气力绝不会白费的炼金术士,他在一条歧路上走得太久太远。作为见证了整个过程的“风”,“我”是善解人意的。“我”的悲悯并不能解决问题,所有的问题终将拥有一个结局。贵族带着三个女儿走出公馆,开始了沿街乞讨的生活。
五十年过去了。贵族最小的女儿安娜•杜洛苔,那朵曾经的淡白色的风信子,也已变得苍老。她活得最久。她经历了一切。
也是在一个复活节,她唱起了最后的歌。在几堵要倒塌的墙之间,在鹳鸟的窠底下,她死去了。她在年幼时曾经挽救过的鹳鸟的窠,成为庇护她的屋顶和天空。
“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汽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些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
“风”像一个卑微的见证者,又像一个伟大的预言家。它所看到和说出的,正是所谓现代化的宿命,以及人类的最终境遇。“这是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假如你们能够的话,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吧!”“风”说完就掉转身,不见了。这样的结局,让这个故事具有了更多的隐喻意味和阐释可能。
是谁在说话,讲述这一切已经和将要发生的“故事”?
精神弹簧——《演木偶戏的人》
一个演木偶戏的人,自以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倘若这其中存在一种因果关系,那么这逻辑是如何产生的?机械式的表演,或者说一种完全可以被操控的表演,它的意义在哪里?
“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去,都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个希望……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导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你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作为导演的所谓幸福,其实是并不真实的。如果木偶们真的获得了生命,那么作为木偶戏的导演,将不得不面临一个问题:你是否还能适应这些具有生命意识的人?是否还能统领和掌控这些拥有正常思维、追求自由和自主表达的演员?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巨大的历史窟窿。一个盲目短视的时代,陷落进去将是注定的结局。
在《演木偶戏的人》的结尾,“导演”是这样说的:“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告诉你。”
“你”则如此回答:“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马上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
或许,很多人会从这样的对话中看到整篇童话的叙述角度和技巧。我所熟识的写作朋友,大多在致力于叙述的技艺层面的探索,他们相信“怎么写”远比“写什么”重要。我觉得对一个
的最大考验,在于他能否以自己的眼睛穿越现实发现真相,能否看到时代和社会的最真实的一面,并且纳入自己的艺术表达世界。在这个价值失范、心浮气躁的年代,“写什么”依然是重要的,甚至是最为重要的。
安徒生这则童话的结尾,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叙事技巧,它在不经意间也透露了木偶戏的表演和导演过程,其实是一个被遮掩的秘密。这样的一个秘密里,掩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真相。
当木偶们身上全有精气附体,都获得了生命时,每个人就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开始拒绝被操控的表达,以至于整个戏班子都想和导演谈一谈,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提出了各种要求。不管这些要求是否正确,他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自我。这让曾经最幸福的导演成为世上最可怜的人。他把整个戏班子重新装进匣子里,让他们恢复到原来的木偶状态,并且痛下决心:“我再也不能让你们变得有血有肉了!”
这样的一个木偶戏导演的心路历程,如果与更为宏大的现实发生关联,会碰撞产生怎样的火花?作为现实中的我们,终将被这样的火花照耀还是灼伤?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在《弹簧魔鬼》中,讲述了孩童常玩的一种游戏:一个箱子,揭开盖子就有一个魔鬼跳起来,你把它压下去,它又跳起来;你压得越低,它跳得越高。这是两种固执性的冲突,一种是纯机械的固执性,一种是玩弄机械的固执性,而前者时常屈服于后者,就像猫捉老鼠的游戏,猫松开口把老鼠放下,老鼠像弹簧似的跳走,却又被猫一爪子抓住。
由此,柏格森谈到了精神的弹簧:“想象一个刚表达出来就遭到压制,遭到压制又再表达出来的思想;想象一串刚迸发出来就被阻挡,遭到阻挡又再迸发出来的言语。我们又将看到这样一种景象:一个力量要坚持,另一个固执的力量要阻挡。不过这种景象没有物质内容罢了。”
时代的舞台。精神的木偶。鼓掌的观众。拥有正常的思维,这是一件让某些导演深感恐惧的事情。
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就此打住。
“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成熟起来呢”——《新世纪的女神》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具弦乐器。”
“但是谁在弹这些弦呢?谁使它们颤震和搏动呢?精神——不可察觉的、神圣的精神——通过这些弦把它的动作和感情表露出来。”
在童话《新世纪的女神》的开篇,安徒生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时代里,我们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的话呢?”
是因为想活得明白,必须活得明白。人到世上走一遭,是应该明白因何而来、为何而去的。这是一些不该被放弃被遮蔽的问题。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是否还有最起码的诗意和探求欲望?
谈论诗,似乎是不合时宜的。诗歌是微弱的,也是顽韧的。她几乎是在以“多余”的身份,显示整个时代的伟大与脆弱。
新世纪的女神,预示着一种希望吗?她具备诗的品质,同时拥有一颗女人的心。她包容一切,包括被三棱镜所反射出的所有色彩。色彩是对时代的最鲜明的解释,每个时代都有它所特有的色彩。因为,色彩是可以吸引并迷惑眼睛的。
我们赋予了色彩太多的涵义。
我们赋予了自身行为太多的所谓意义。
“这位新女神的计划是什么呢?她究竟想做些什么?”我们这个时代的聪明政治家问。政治的功利性,以及新世纪女神的诗性,决定了矛盾的必然存在。
“你还不如问一问她究竟不打算做些什么吧!”这是一句素朴的话。我敬佩安徒生的伟大,他通常用这样看似不经意的话,说出我们永远无法解脱的困境和矛盾。我们习惯了“做什么”的语境,“不做什么”这是对力量和理性的双重考验。
太多的事情原本是不该去做的。相信后来的人,给后人留下足够的空间,这是一种德性。当下的很多“作品”,譬如城市开发,譬如填海工程,正是缺少了这样的一种德性。那天我随同一个浩浩荡荡的党政考察团,沿着海边城市观摩,所到之处,都在实施浩大的填海工程,尘土飞扬,海变成一个模糊的存在。
谁是浮躁世风的最大推手?寄望于新世纪女神的诗性与母性,她会带来新的气象吗?
岁月是一条河,永不停息。所谓伟大的和卑微的事物,所有曾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岁月这条河上的转瞬即逝的泡沫。我们从泡沫中虚构了美丽的幻影。
“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成熟起来呢?”安徒生在不经意间,说出了一个被遮蔽的问题。我们可以理解一个时代的不成熟,但无法原谅一个时代的自以为是的成熟;我们可以宽容一些人的理性局限,却不能容忍他们以理性方式实施的冷酷欺骗。生态环境的被破坏,将会成为这个时代最耻辱的印记,成为地球和人心的一道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
这是一代人的痛。
这是被代表了的一代人的痛。
被主宰的世界——《坚定的锡兵》
一个锡做的兵士。
一个用一条腿支撑军人威严的兵士。
一个始终把毛瑟枪扛在肩上的兵士。
这样的一份庄重与庄严,被置于孩童的游戏世界之中。或者说,锡兵的命运,一直操控在孩童手中,是作为孩童的玩具偶尔出现和消失的。他对意义的固守,于是具有了别样的意味。
锡兵以一个小孩子的生日礼物的身份出场。因为原料不够用,最后被铸造出来的那个锡兵只能有一条腿。这种先天残缺,既让他从众多锡兵中显现出来,也让他格外留意同样以一条腿站立的那位舞蹈家。锡兵对舞蹈艺术的陌生,并没有影响他对舞蹈家的爱恋,他从舞蹈家独脚站立的表演中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桌面。窗台。水沟。下水道。运河。鱼腹。厨房……这些原本没有关联的地方,经由孩子们的手的推动,成为锡兵命运的驿站。他被动地一路走了过来,从桌面到窗台,到沿着水沟漂流,然后进入下水道,进入运河,进入鱼腹,进入市场,进入厨房,一直到女仆从鱼腹剖出了他,把他放回桌子上。锡兵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房间。他看到从前的那些小孩,看到桌子上从前的那些玩具,还看到那座纸做的美丽宫殿和那位娇小的舞蹈家。她仍然用一条腿站着,另一条腿仍然是高高地跷在空中。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他们没有说一句话。
所有的一切都不曾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回到原点,锡兵将与同伴们面对接下来的共同命运。谁也不曾发觉,他在此前究竟遭遇了一些什么。这个用一只脚站立的锡兵,他走过一段别人不曾走过的路。
生命是由若干偶然组成的。若干的偶然组成了所谓的“必然”。在这个转换过程中,锡兵始终紧紧地扛着毛瑟枪,他以庄严的姿态,见证了戏剧的发生。
仍然是经由孩子的手,锡兵走向最终的命运。他被随手丢进火炉里。他开始熔化。他仍然扛着枪,坚定地立着不动——这是他对世界、对命运的态度。同样被丢进火中的,还有他深爱的那位用纸做成的舞蹈家。
读安徒生的这则童话,我一直在思考:“孩童”究竟是一个什么角色?他们代表的,究竟是无知还是无畏?是不经意还是不在意?
他们是一群尚未成熟的人。一群心智尚未成熟的人,共同地组成了这个世界,主宰了这个世界。在这样的一个充满游戏意味的世界中,锡兵固守的意义,实质上是毫无意义的。甚至,他所追求的爱情,也轻易地化为灰烬,只留下被烧得像黑炭一样的装饰品。
锡兵坚定的表情,注定成为一种徒劳。在火中化成一颗小小的锡心,是他对这个巨大世界的唯一回答。
逃离或回归——《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
贴着地面行走的羊群、迎向高空的烟囱,纵横交错成了一个立体的存在。
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被安放在一起。他们成了一对恋人,因为他们都是瓷料做成的,具有同样的品质。然而牧羊女的命运,掌握在一个被称为“祖父”的人的手中。她拒绝按照他的要求嫁给那个一身头衔的人,于是对扫烟囱的人说:“我恳求你,带着我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
他们当然知道,作为一件瓷器,举步即是悬崖。他们别无选择,只有向着外面的广大世界逃离。烟囱成为他们的唯一道路。是被动逃离的,也是主动追求的。从漆黑的烟囱里,他们看见闪亮的星星,并且在星星的指引下走出黑暗,爬到了烟囱口。
他们看到更多的星星,看到布满群星的夜空,还有脚底下的灯火辉煌的城市。这是在高处。他们远远地望去,这世界太广大了。牧羊女向往外面的广大世界,但她没有料到世界会是如此的广大,这样的广大让她心生恐惧。她开始怀念原来那方小小的栖身之地。
他们选择了回归。从逃离到回归,他们走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路。“你看,我们白白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扫烟囱的人说,“我们大可不必找这许多的麻烦!”
人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也有拒绝梦醒的自由。那个广大的世界,与“我”何干?牧羊女甘愿重新回到镜子下面的那张桌子上去,过一种属于瓷器应有的生活。我时常在想,牧羊女对广大世界的态度,以及由此而生的选择,究竟应该算是懦弱还是睿智?
我理解并尊重牧羊女的选择,这与所谓的积极或消极无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需要在广大的世界中找准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年少时生活在乡下,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当我一步步地走出乡村,终于在城里定居下来,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冰冷的楼房,穿梭的车流,总让我感到窒息,我无法融入这样的生活,然而又缺少重回乡下的勇气。正如一位青年诗人所写的那样,故乡是回不去的故乡,异乡是待不下去的异乡。“我”成了一个悬空的人,在这个广大的世界,并没有一方小小的栖居身心之地。当我在安徒生的童话中,读到牧羊女回归原地的选择时,我想,这样一份逆流而上的选择,其实也是一份超越了广大世界的选择;这份被动的态度,源自一种主动的面对。对牧羊女来说,她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命运,而不是相反。
那件被称为“祖父”的瓷器,在追赶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时,不小心跌成碎片。后来,主人设法把他的背粘好了,在他的断颈上钉进一根结实的钉子,于是他又像新的一样,只是再也不能点头,没有了对于世事的态度。
这样一根结实的钉子,其实同样地存在于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的颈部。作为读者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将向谁走去呢”——《海的女儿》
很多人从《海的女儿》里读到了爱。唯美的,孤绝的,义无反顾的,爱。
我读到了声音。小人鱼在追求梦想的途中,她获得巫婆的所谓帮助,是以失去声音为代价的。按照巫婆的说法,小人鱼凭借轻盈的步子和富于表情的眼睛,就完全可以征服男人的心。她失去了发声的可能。当表达成为一个问题的时候,更多的问题随之而生。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是那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在童话《海的女儿》的开篇,即呈现了这样一种关系:人类可以在既蓝又清的海面上航行,却无力抵达海底世界;海底的人要想浮出水面,则是需要以信仰为动力的。“教堂的尖塔”所拼接起来的一条路,我愿视之为信仰之路。
大海的最深处是海王宫殿,在宫殿外面的花园里,每一位海公主都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方可以随意栽种,她们把这方私密领地分别布置成了“鲸鱼”、“小人鱼”的样子。在海公主心中,关于对梦想的想象,不管是强大的、被尊重的鲸鱼,还是美好的、被宠爱的小人鱼,都没有离开“鱼”这样的喻体。这样的梦想并没有质的变化,是完全可以触摸和实现的。而那个最美丽的小人鱼不是这样,她把花坛布置得像一轮“太阳”,在里面只种植像太阳一样红的花朵。从海面升起,然后从海面沉落,这是太阳的轨迹,也是小人鱼的宿命。
小人鱼对于海面的梦想,安徒生做了如此动情的描述:“不知有多少夜晚她站在开着的窗子旁边,透过深蓝色的水朝上面凝望,凝望着鱼儿摆动尾巴和翅。她还看到月亮和星星——当然,它们射出的光比较弱,但是透过一层水,它们显得比我们人眼看到的要大得多。假如有一块类似黑云的东西在它们下面浮过去的话,她便知道这如果不是一条鲸鱼在她上面游过,便是一条装载着许多旅客的船在开行。可是这些旅客们再也想象不到,他们下面有一位美丽的小人鱼,在朝着他们船的龙骨伸出一双洁白的手。”
小人鱼的五个姐姐都在热切的向往中浮出了海面,外面的世界很新鲜也很惊奇,她们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归。正如她们所感慨的那样:“究竟还是住在海里好——家里是多么舒服啊!”她们的梦想,仍然是属于鱼类的并不需要追寻的梦想。她们将在守望中度过作为鱼的一生。
小人鱼第一次浮出海面见到王子的时候,焰火是他们的背景。美丽的、绚烂的焰火,短暂的焰火。在风暴之夜,小人鱼从沉没的航船中解救了王子。天明时分,当风暴已经平息,她把他交还给海岸,交还给岸上的人群,然后怀揣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返回了海底世界。
小人鱼向往有灵魂的生命。生命的短长已不是什么问题,成为问题的,是灵魂的有无。她说:“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所能活的几百岁的生命。”
“你绝不能有这种想法,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老太太劝告小人鱼说。
在小人鱼看来,生活的幸福和生命的美好,在于灵魂的有无。“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人鱼追求爱与灵魂的路,是一条尖刀上的路。从鱼尾向双腿的转变,巫婆向小人鱼索取“声音”作为酬劳。小人鱼获得所谓灵魂的前提,是甘愿被割去舌头,失去了曾经为她赢得掌声的美好声音,从此成为一个哑巴。再也不能歌唱,也无法说话,表达成为一个问题。小人鱼向往成为一个人,却没有意识到自由的表达对人类有多么重要。
一个不能发声的灵魂,跳舞成为唯一的表达。小人鱼不停地舞着,双脚触到地面,就像在刀尖上的行走。她的心,在流血。王子并不知道,在那个暴雨之夜,是小人鱼挽救了他的生命。他把邻国国王的女儿错认成了救命恩人,他要去寻找她。
小人鱼追求爱的旅程,与王子追求爱的旅程,平行,但不相交。在那艘驶向邻国的豪华船上,海成为他们共同的背景和话题。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儿?”王子问。这样一句看似关切的话,其实隐藏着更深更痛的伤害。因为陌生,因为不被理解,因为王子对她的一无所知。
他谈论着海。海是他们的唯一话题。然而小人鱼是向往陆地生活的,她从海底来,理应带来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为了和王子在一起,她永远牺牲了自己的声音。她所牺牲和忍受的,王子并不知晓。王子对救命恩人的错认,是对小人鱼的双重伤害。爱情尚未开始,就已匆匆结束。
小人鱼选择了离去,以及离去前的祝福。这是最后一夜,因为爱,她放弃了爱。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回到了苍茫大海。
高处的恋情——《恋人》
这是一则爱情寓言。
主角是陀螺和球儿。陀螺的旋转,是一种在原地的徘徊。而球儿总是试图挣扎原地对自己的束缚,它努力地远离,每次又回到原地。它们的共同之处,都是离不开外来的力,需要借助外力完成自我表达。
不管鞭子怎样地抽打,陀螺始终固守着自己的命运。它旋转着,一份优雅,一份从容,一份对外力的友善态度,以及对命运的理解与宽容。
球儿之所以对燕子产生爱恋,是因为它错把自己在外力作用下的跳高当成了飞翔。它没有翅膀,但它有一颗好高骛远的心。它把每一次作用于自己身上的外力,都当成了摆脱现有处境的机遇。它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对方向的自主性。它也并不在意方向,只希望脱离“此在”。
球儿是用鞣皮缝制的,像一个时髦小姐一样。它对自己的身世很骄傲,因为它的爸爸和妈妈曾经是一双鞣皮拖鞋。显然,拖鞋是与长路和远行无缘的,它只适宜于方寸之地的徘徊。
而球儿从未停止与命运的抗争,它对高处有一种热烈的向往,一次次地挣脱地面。终于有一天,它跳离主人的视线,失踪了。
陀螺陷入无休无止的思念。它相信球儿终于落到燕子的窠里,它们一定结婚了。
五年过去了。有一天,陀螺全身被涂上一层皮,变成一个金陀螺。它载歌载舞,得意忘形,结果一下子跳进了垃圾桶里。在垃圾桶里,金陀螺邂逅它的旧恋——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球儿。它在屋顶上的水笕里躺了整整五年,被水浸泡得早已面目全非。陀螺这么多年来的思念,顿时被它自己否定了。被变换的地点,与漫长的时间合谋,扼杀和结束了它的原本脆弱的爱。
接下来的日子,金陀螺被倒垃圾的小丫头偶然发现,重新回到屋子里。但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一份依赖外力的被动人生,最终结局既是不可预知的,也是早已注定的。透过时光,我看到金陀螺锈迹斑斑的茫然容颜。
(《散文》2012年第1期、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