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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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赵对着小本念出一串数字,子明一一摁键,很快通了。老赵先清一下嗓,平复一下情绪,然后,准备严肃而清晰地说话。秀芬也走过来,和丈夫站在一起,十分担忧地看着他,不知他那个学校发生了什么塌天大祸。
老赵:喂,是万山果园的场长林大柱吗?……我是刘校长。我听说,我的两个孩子偷了你的苹果,你把他们抓住了,到现在还捆在你的仓库里?……
对方在急切而又气愤地陈述事件经过,老赵耐心听着,同时本能地背过身子,适度地离子明两口子远点儿。
他接着说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没把他们管教好啊。这样吧,你所有的损失,不管多少,就是借钱贷款,我也赔给你,一分不差!……是啊,他们缺乏教育,不懂事儿,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把他们往死里打呀!……不就是几个苹果嘛,我的学校要是有条件,谁会稀罕几个苹果呀!他们可都还是孩子啊,大柱!……对的,你说得没错,那个大个头的孩子确实已经十六岁了,可他连小学三年级的课文都做不下来,就像你们说的,他是个傻子呀!……还有那个小点的,没爹没娘的,爷爷奶奶没法子才把他寄住在我那儿……我那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孩子,我有时确实顾不过来呀,大柱!……你看在我和你爹几十年的情分上,赶快给他们松绑,别再打了,行吗?……我的孩子和我,都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你要是不快给他们松绑,别怪我刘校长回来不客气!……
后面的几句话,老赵几乎是和着眼泪,哽咽着说完的。他见对方未再出声,便啪地合上手机,秀芬忙递张餐巾纸让他擦擦眼睛。他一边擦着,一边有点难为情地小声对子明说:对不起,我可能还得打个电话……
子明:尽管打,来,我帮你拨号……
老赵在子明的辅助下又拨了个电话,为不影响对方,他尽量让声音恢复到比较正常。
老赵:风英啊,是我……你打开我那抽屉,那个蓝皮儿本里夹着两千块钱,你先拿出一千块钱,带着学校的公章,去果园仓库把他俩取回来……对,小心一点儿啊……回来的路上可能天要黑,别忘了带着手电和马灯,过桥的时候,三个人手牵着手……好,好,就这样……
这边话还未完,拿在另一只手上的破手机又响了。老赵关上子明的手机并还给他,迅即接听自己的电话。子明正欲说什么,见他接听正常,也就只好暂时作罢。
老赵:喂,请大点声儿……对,我是刘校长,你放心,我明天肯定回来……嘿,好不容易争取到你们卫生站来给我们学校那些老人和孩子检查身体,我不在现场这算什么呢?……好,你把电话给罗站长,我跟他说几句……喂,站长啊!……喂,喂……喂……
又听不见了,子明早有准备,忙拿着手机叫他报号,然后飞快地一一按键,把电话打了过去,通了,给老赵。
老赵:站长啊,我是刘校长,我衷心地感谢你呀,每年两次你都按时来给我那些孩子和老人做检查,而且分文不取,这份情,我刘校长至死也不会忘记呀!我代表老人和我那些不懂事的孩子,还有那些扔下他们不管的大人们,向你深深地鞠躬,谢谢啦!……明儿见……
说着,老赵真的鞠了一躬,可见他的感激之情有多么深厚和真诚。秀芬递上一杯茶来,将疲惫不堪的老赵扶坐在桌边椅子上。她红着眼圈,脸上带着疑问,更带着关切。
秀芬:老赵,我刚才听出点端倪,知道你这个校长当得不易。怎么学校除了孩子,还有老人?你刚才左一个刘校长,右一个刘校长的,你什么时候改姓了?你叫刘什么来着?
老赵抿了口茶,把手机还给子明,子明两口子也坐下来期待地望着他。面对眼前亲切善良的老同学,老赵也想吐吐心中的苦水。人都是这样啊,在对心的人面前,总是很想说话;特别是有了委屈的时候,总想说很多很多话。
老赵:唉,我哪是什么刘校长啊,我也没改姓刘,更不叫刘什么,这话要说起来就长了。刚才子明说我是从事教育工作的,这话真是让我既惭愧,又不知怎么回答他好。你们知道,中学毕业我就回乡做了代课老师,不知是业务上不行呢,还是形象上不太好,反正没隔多久,我就被贬到山里的一个学校去了,这一去呀,就再也出不来了。那地方苦啊,一句话,什么都缺。本来学校该要拆掉的,可有几个穷孩子交不了其他学校的学费,走不了;还有些学习不好,又调皮捣蛋的孩子,也没学校肯要,说是古人说的,朽木不可雕,别让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好菜汤。也不知谁出了个主意,说是让我留下来,负责把这个学校办下去,把那些不求上进的坏孩子权当次品一样收拢来管着点。这样一来二去,四乡八岭的,那些个家里头没人管、也管不了的孩子,特别是脑子笨、学习跟不上、又不太听话、没有学校愿意要的孩子,就都往我那儿送去了。有些外乡的不明真相的家长,误以为我那儿是专门收那些有毛病、有缺陷的孩子的,所以隔段日子,总有人把那些弱智的、有残疾的孩子送过来,有的甚至在半夜三更扔在门口,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日子一久,传来传去,我那个学校就被传成了“傻子学校”。说真的,好几次我是真想一走了之,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可我见那些孩子可怜啊!亲人不要,学校也不要,如果连我老赵也不要,那他们就真的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我虽然不算个残疾人,可我自幼有点驼背,学习也不是很好,我理解那些有缺陷的孩子,那些笨孩子——他们也是人啊!五个手指头伸出来有长短,而有些孩子,无论他怎么努力,怎样发狠,他就是比别人差一点、短一截,你怎么办?难道歧视他,或者让他自暴自弃、自生自灭吗?……也算得亏了许多好人相助,帮我跑上跑下,区里县里,总算申请了一点资金,把学校坚持办下来了……多半孩子都要人照管,人手不够,刚好周围的一些身边无儿无女的老人,也无依无靠,我就把他们收下来,帮着管管孩子;如果老人们生病了,老得生活无法自理了,那些孩子又反过来去照顾他们。你可别小看那些傻孩子,他们有时比那些正常孩子还有感情,其实他们心里也知道回报,知道感恩哪!……唉,三十多个孩子,八九个老人,吃喝拉撒,整天地呼天喊地,早上一睁开眼,就别想歇下来。特别是有部分孩子,还要正常地上课学习,不能耽误。所以这些年来,我都不知每天是怎么过来的,也从不敢离开那个地方三里地……前些年,倒是偶尔有老师调来,还有自愿来的,可都留不长,也留不住。二十多年了,可能吧,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了,留到今天,所以大伙就当笑话封了我个留校长。刚开始听着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这么叫着叫着,我也就自己把自己当作刘校长了。你别说,我这雅号有时还挺管用,凡是学校遇到什么难题,或者麻烦,只要说我是刘校长,一般人家都会给点面子……刘校长就是这么来的。今天要不是见了老同学面,我甚至都忘记自己姓赵了……真的,你们可别说我装……
说到刘校长,老赵的脸上竟然浮出一丝笑意;当说完最后那句玩笑话,他居然轻轻地笑出声来了。也许他不愿把气氛搞得太压抑低沉,想尽量给对方一个诙谐幽默的印象?他天生就是这种人,遇事爱为别人想。如果人人都这样,那世界就省事多了。
尽管老赵一吐为快,感觉轻松了许多,最后还笑了。但他的一席话,还有刚才接打的几个电话,却让两个老同学怎么也轻松不起来。特别是秀芬,她从未见过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地方、这么受累的人。他们几乎不知道“享受生活”和“幸福人生”是什么概念。他们似乎出于一种天生的本能,或者说,骨子里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做人的标准,每天都在督促自己,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在某些人看来,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挣扎、在拼命。你就仔细看看眼前的这个老赵吧,才刚过四十五的人,就已然老成了什么样子!
秀芬起身拿来暖壶给老赵续水,想以此掩饰自己内心的难受。突然,老赵的旧单帽下露出的几丝花白的头发,刺得她两眼再也无法移开。不知是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竟然伸过手去,慢慢地将老赵的那顶帽子摘下来……
老赵被她看得有些发窘,便慢慢站起来,两眼不自然地望着她。他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赵的头发不长,一根根并不杂乱,显得很干净,但几乎快要全白了。望着满头白发苍苍的老赵,秀芬再也不想掩饰自己过度的心酸,她捧着帽子捂住脸,毫无顾忌地失声抽泣起来。老赵欲从她手里拿过帽子,她不让,却一把紧紧地将他抱住,就像抱住一个受尽苦累、失散多年的亲人。她伏在他肩头,泪如雨下……
过了好一会儿,子明才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后背,让她冷静点儿松开手,然后从她手里取过帽子,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心情,十分庄重地将帽子给老同学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稍顿,秀芬抹着脸上的泪说:你刚一进来,我见你老成这样,说真的,我真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你就是我的老同学。可见你精神不错,还有说有笑的,我也就没想其他了。到后来见你接打电话时的那份操心和投入,我才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老成这样……老赵啊,你才刚过四十五,可你的头发已经快要全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就是天塌地陷,就是从今以后你恨上我了,我也要留你在这儿多住几天,让我好好地为你做点好吃的,让你好好地歇一歇……行吗,老赵?……反正我拼了命也不会让你今晚上就走的……我会把门窗都锁起来的,我会让人看住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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